“爸,你能不能给我弄双靴子?我已经光了两星期的脚板了,看来想再领一双是没什么希望了。要不是脚太大,我也可以像别的弟兄那样从打死的北方佬脚上剥一双下来穿穿,可是像我那么大脚的北方佬我至今还没碰到过一个。如果你给我弄倒了,千万别通过邮局寄来。邮寄的话会被人中途偷走的,这种事其实也怪不得别人。还是让菲尔坐火车来一趟,让他给我送来吧。我们下一步在哪儿驻扎,过些时我再写信告诉你,现在我还不知道,只知道我们正在往北开。目前我们在马里兰,大家都说一直要开到宾夕法尼亚。……
“爸,我本来想我们总该对北方佬来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吧,可将军却说不行。我觉得,为了图个痛快放把火烧掉北方佬的房子而弄到被枪毙,实在有点犯不着。爸,部队今天开过一片玉米地,壮观极了。我们家乡的玉米从来没长得这么茂盛过。不过,实在不瞒你说,在那片玉米地里我们都私下犯了点纪律,因为我们都实在饿极了,反正这事将军又不会知道,不会让他不高兴的。可是那还嫩着的玉米一吃下去反倒坏了事。弟兄们本来都得了痢疾,一吃生玉米就拉得更厉害了。拉肚子行军实在够呛,比腿上带伤还难受。爸,无论如何你要想法替我弄到靴子啊。我现在是上尉了,当了上尉换不上新军装、佩不上肩章倒就不去说它了,可脚上总不能没靴子穿吧。”
但是现在大家满脑子就只想着一件事:部队已经开到宾夕法尼亚了。只要再打胜一场,战争就可以结束了,到那时达西·米德要多少靴子都可以尽他挑,孩子们也就可以凯旋归来了,家家户户就又可以欢乐如初了。米德太太想到她当兵的儿子终于有了重返家园、不再外出的日子,眼睛都湿润了。
谁知到了七月三日,北边的电报却突然沉寂了,直到七月四日中午,亚特兰大的司令部才零零星星收到了一些报告,但都只是一鳞半爪、含糊不清的。好像在宾夕法尼亚一个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爆发了一场激战,战斗规模很大,李将军集中了全部的兵力。消息不但语焉不详,而且又姗姗来迟,因为这仗是在敌方境内打的,战报先要送到马里兰,再转发到里士满,然后才能传送到亚特兰大。
心越来越放不下了,慢慢的,全城的人都不觉忧心忡忡起来。天下最难受的事,莫过于不知道真实情况。有儿子在前线的人家忙不停地祈祷,但愿他们的孩子没在宾夕法尼亚。知道自己的亲人跟达西·米德在一个团的,就只好咬咬牙,说自己的亲人能参加这场大战,出力彻底打垮北方佬,也是一种荣耀。
在佩蒂姑妈家,娘儿仨面面相觑,脸上都显露出忧虑之色。阿希礼就在达西那个团啊。
五日那天传来了坏消息,但不是从北边,而是从西部来的。维克斯堡在长时间的猛烈围攻下终于陷落了,这样一来,从圣路易斯一直到新奥尔良,差不多整个密西西比河都已落入北方佬手中。南部邦联已被断为两截。要是在平日,这样不幸的消息肯定会使亚特兰大人又恐慌又悲痛。可是现在他们已经无心过问维克斯堡的事了。他们只想着李将军在宾夕法尼亚的决战。只要李将军能在东部大获全胜,那么把维克斯堡丢了也就算不上什么大灾难了。东部有费城、纽约、华盛顿。把这些地方拿下来,北方就瘫痪了,这足以抵消密西西比战场的失利了。
时间一点一点捱了过去,灾难的阴影终于黑压压地罩住了全城,似乎连骄阳都被遮得黯淡无光了。人们抬起头来才会猛然吃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头上原来还有那么湛蓝的天空,并没有遮天蔽日的滚滚乌云。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妇女,她们有的聚集在人家的前门廊上,有的在人行道上围成一堆,有的甚至就在街心围着,相互庆幸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彼此还安慰上几句,极力装出勇敢的样子。但是可怕的传闻还是像东冲西撞的蝙蝠一样在静悄悄的街上到处乱飞,说什么李将军已经阵亡,说仗已经打败,说已经陆续收到大批伤亡人员名单。尽管大家都不愿意相信,可还是按捺不住惶恐的心情,一大群一大群拥往市中心,拥向报馆,拥向司令部,只求快快发布消息,不管什么消息,哪怕是坏消息也要听听。
火车站是人山人海,都希望火车能带来点什么消息。至于电报局里,不堪其扰的司令部门外,拉上了铁门的报馆门前,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一簇簇人群都静得出奇,而且不知不觉人越聚越多。谁都不说话。只是时而会有个老头尖着嗓子问一句“有消息了吗?”里面的回答总是“北方战场还没有新的消息,只知道战事仍在进行中”,大家听了并没唧唧咕咕,反而更加沉默了。外围一大圈是妇女,有在那儿站着的,有在马车上坐着的,越围越多。挨挨挤挤的人身上汗气腾腾,蹭蹭擦擦的脚又扬起尘土,混在了一起,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妇女们都不吭声,可是她们那绷得紧紧的苍白脸上那副默默祈求的神情却比放声痛哭更感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