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福先生府中的气氛刚才确实有点丧气。维尔福夫人虽然左说右说,仍不能说动丈夫陪她去参加舞会。两位女士走后,检察官像往常一样,一人关在书房中。书房里堆着一大摞卷宗,别的人见了早就吓坏了,但对维尔福来说,这点东西在平常日子还只是刚刚能满足他那强烈的工作欲望。但是这一次,堆着的卷宗只是摆摆样子而已,维尔福闭门谢客,倒不是要工作,而是想思考一些问题。书房门已经关上,仆人那里也已吩咐过,除非有重大事情,谁都不许来打扰他。他在椅子上坐下,把七八天来在他心头泛起的愁思和苦涩的往事又细细理了一遍。然而,他不去翻动摆在他面前的那一大摞卷宗,而是拉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再打开一道密锁,抽出一沓私人笔记。这都是他自己细心留下来的亲笔记录,上面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名,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密码分门别类作了标记。这些都是他在政治生涯上,金钱往来上,法庭诉讼上以及他在偷香窃玉时遇到的各种敌人。人数之多今天已到了惊人的程度,他自己心里也早已经开始发怵。然而,这些人不论多么有势力,概是那个科西嘉人向某个神甫说过,那神甫又向别人说了。基督山先生可能听说了这事,为了探明真相……”
维尔福想了一下,不禁问自己:“基督山又何必来探明真相呢?基督山先生,即这位扎科纳先生,是一位马耳他船主的儿子,在塞萨利山开银矿,现在第一次来法国,他出于什么利害关系要打听这样一件凄惨而神秘、又毫无意义的事呢?布佐尼长老和威玛勋爵,一个是他的朋友,另一个是他的敌人,他们两人给我说的情况对不起来,但是在我看来,其中有一件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根本没有什么好怀疑的,那就是,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和什么场合,我同他不曾有过任何接触。”
但是,维尔福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却不这样想。事情被揭露对他来说倒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可以驳斥。至于墙上突然显现的“算、称、分”这三个血腥腥的大字(见十五章注。),他也不怎么担心。他所忧虑的是,这三个血字究竟是通过谁的手写下的。
他竭力安慰自己。他野心勃勃,做过不少黄粱美梦,有时隐约看到自己在政治上的锦绣前程,但是他怕把这么一个长久以来一直蛰伏着的敌人唤醒,所以现在只是一心去想他将来的天伦之乐。就在这个时候,庭院里传来马车的辚辚声,接着他听到一个上了年岁的人从楼梯上向他书房走来,随后楼里响起一片哭泣和叹息的声音,好像是仆人看到主人家里遇到什么不幸,乘机显示自己从而在抽噎和哀叹。他立即过去把书房的门闩拨开,顿时一位老太太不等通报就走了进来,只见她臂上挽着披巾,手里拿着帽子。她白发苍苍,额头憔悴蜡黄,眼角上布满岁月刻下的道道皱纹,两眼哭得又红又肿,猛地望去几乎看不见眼睛了。
“噢,先生!”她说道:“啊,先生!太不幸了!我也不想活了!噢!是的,我真的不想活了!”说完她就在紧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倒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仆人在门口站着,谁也不敢靠近,只是望着努瓦基耶的老仆人。原来这老仆人在他主人房间听到乱哄哄的声音,立即赶了过来,但也只是在其他仆人后面站着。维尔福站起身,向老太太走去,来人正是他的岳母。“喔,我的上帝!出了什么事,夫人?”他问道,“圣梅朗先生没有陪您一起来吗?”
“圣梅朗先生去世了。”侯爵老夫人说道,不但话说得直截了当,而且脸上表情全无,似乎人已麻木了。
维尔福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啪地一声击了一下双掌。“去世了!……”他嘟囔着说,“死得……这样突然?”
“一个星期以前,”圣梅朗夫人接着说,“我们用完晚餐一起上了马车出发,动身前几天圣梅朗先生已经觉得身体不合适,但是一想到又要见到我们亲爱的瓦琅蒂娜,他就不顾自己的病,鼓起勇气上了路。走出马赛城外六里地远的时候,他像平常一样服了几片药,然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直感到他那睡着的样子不正常。我觉得他的脸色一阵阵发红,太阳穴的血管跳得比平常日子猛烈,但是我还不忍心把他叫醒。这时天已经黑下来,我什么也看不清,就让他在旁边睡着。不一会儿,他低低喊了一声,喊得非常凄惨,就像做什么噩梦似的,这时他的脑袋又猛地往后一仰。我于是喊跟班,叫车夫把马车停下来,我又喊圣梅朗先生,拿了我的嗅瓶让他闻。但是一切都完了,他已经死了,我就紧靠着他的遗体到了埃克斯。”
维尔福张大了嘴,只是愣愣地呆着。“您一定请过医生了吧?”
“当时就请了,可是,我刚才对您说了,那时已经晚了。”
“是呀,不过医生至少可以诊断可怜的侯爵死于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