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抄检大观园

红楼梦(青少版)[电子书]

迎春已睡着了,丫鬟们也正要睡,众人叫了半天门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了小姐。”便往丫鬟们房中。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人会不会私藏,便留神看她搜查。先从其他丫头的箱子搜起,并未看见什么,等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遍,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

正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问道:“等等,这又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拿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和一双缎鞋来。还有一个小包袱,打来一看,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一起递给凤姐。凤姐是当家理事的,每每看开帖和账目,也颇认识几个字了,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上面写着:“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并未出阁,尚不能完成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完,不怒反乐起来。别人并不认得字。王善保家的也不知她姑表姊有这一段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中已觉有些毛病,又看见有一红帖,凤姐看完又笑,她便说道:“想必是她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让奶奶见笑了。”凤姐笑道:“确是,这个账倒算不过来了:你是司棋的老娘,她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姓潘了呢。”王善保家的见问得奇怪,只好勉强告知:“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姓潘,上次逃走的潘又安就是她的表弟。”凤姐笑道:“这就对了。”又说:“我念给你们听听吧。”说着,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众人都吓了一跳。

这王善保家的一心想拿别人的错,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孙女,又急又臊。周瑞家的等都问她道:“你老可听清了?明明白白的,再没话可说了。如今按你老人家,应该怎么办?”这王家的只恨地上没缝儿,好钻进去。凤姐只瞅着她笑,又向周瑞家的笑道:“这下倒好,不用你们老娘操半点儿心,她鸦雀无声地给你们弄出个好女婿,大家都省了心。”周瑞家的也都笑着凑趣儿。

王善保家的气无处发泄,便回手打起自己的脸,还一边打一边骂。众人见她这般,也只笑个不住,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色,倒觉得奇怪。想到此时夜深,暂且不要盘问,怕她夜间自愧出去寻短,便叫了几个婆子将她监守起来。遂带了人,拿上赃证回来,先安歇下来,等到明天处理。谁知夜里凤姐下身流血不止。到次日便觉得身体十分虚弱,起床便晕,撑不住。请了太医来,诊脉过后说:“看来少奶奶是心气不足,虚火乘脾,都因忧劳所伤,导致嗜睡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现在先用升阳养荣之剂。”说完,便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之类。太医走后,有老嬷嬷拿着药方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份愁闷,司棋等事暂且搁置不理。

这日,尤氏来看望凤姐,坐了一会儿,又到园中去看望李纨。还要望候其他姊妹的时候,忽然惜春派人来请,尤氏便到她房中来。惜春将昨晚发生的事细细告诉了尤氏,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并要来给尤氏过目。尤氏说:“确实是你哥哥赏给她哥哥的,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便骂入画是:“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这些丫头。这些姊妹中,惟有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还怎么见人!昨天我逼着凤姐姐带了她去,她只是不肯。我想,她原本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她去也有理。我今天正要送过去,嫂子来得正好,快带走她,要打要杀要卖,我一概不管了。”

入画听了,又跪下哭求道:“我再也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在从小一起的情份上,好歹让我留在这里吧。”尤氏和奶娘等也都劝解道:“她不过是一时糊涂,下次一定不敢了。她从小就开始服侍你,到底留着她为好。”谁知惜春虽然年纪小,却天生一股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么说,她只认为丢了她的体面,咬着牙就是不肯再要入画,更又说道:“不但如此,就是我,如今也不方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来我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还去,恐怕连我也编排上了。”

尤氏忙问道:“谁在议论?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若听见有人议论我们,就该说她几句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倒问得好。我一个女孩儿,只有躲着是非的,哪有反去寻是非的理?还有,我也不怕你恼我,好坏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我只知道保住自己就够了,管不了你们。从今往后,你们有事别连累了我。”

尤氏听完,又可气又觉好笑,便向底下众人道:“难怪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还不信。你们听听刚才这一番话,无缘无故,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讲的话,却也能寒人的心。”众嬷嬷笑道:“姑娘年幼,奶奶自然得吃些亏。”惜春冷笑道:“虽然年轻,但我今日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识几个字,不看书,都是些呆子,看到明白人倒说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才子,我们都是些糊涂人,不如你明白,可以了吧?”惜春道:“状元、榜眼中难道就没有糊涂的?可知他们中不能了悟的人更多。”尤氏笑道:“好,刚才是才子,这会儿又是大和尚了,还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若不了悟,也就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看来你是个口冷心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说道:“古人也曾说过‘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地做人,为什么叫你们连累坏了我?”

尤氏心内原本有病,听说有人议论,心中已是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了大半天,现在见惜春又说这句,便按捺不住,问惜春道:“怎么就连累了你了?你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大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免得带累了小姐的美名。现在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