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过,笑道:“这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来胡说!你何曾见过她?”宝玉笑着说:“虽然不曾见过她,但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作旧相识,今天只当是久别重逢,未尝不可。”贾母高兴地笑说:“这更好,以后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挨着黛玉坐下,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妹妹可曾读过书?”黛玉说:“未曾读书,只上过一年学,认得几个字。”宝玉又说:“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宝玉又问黛玉的字,黛玉说无字,宝玉笑着说:“我送妹妹一字,若如‘颦颦’二字为妙!”探春问:“出处在哪?”宝玉道来:“《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这两个字,岂不最妙!”探春笑着说:“只怕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之外,杜撰的东西多了,难道只我是杜撰?”又转问黛玉:“你有玉没有?”众人不解。黛玉忖度着因他有玉,所以问我有也没有,便答道:“我没有,想来那玉是一件稀罕物,岂是人人都有的!”
没想到这宝玉一听,顿时发起痴狂病来,摘下那宝玉,狠命摔去,且骂道:“什么稀罕物,连人的高低都不择,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我也不要这玩意了!”吓得众人一同拥去拾玉。贾母急忙搂宝玉在怀里,说道:“孽障!你气不顺,要打人骂人都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哟!”宝玉满面泪痕,哭泣道:“家中姐妹们都没有,单单我有,我就觉无趣。如今来了这么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贾母慌忙哄他:“你这妹妹原来也有的,只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这妹妹,没有办法,所以将她的玉带去了:一来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来你姑妈之灵,也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你怎能比这妹妹?还是好生慎重戴上,免得你娘知道了!”说着,便从丫鬟手中接过,亲自为他戴上。宝玉听这么一说,仔细想想,觉得大有情理,也就不再计较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的房舍。贾母说:“现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到套间暖阁儿里面,把你林姑娘暂时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这残冬,春天再为他们收拾房屋,另做一番安排吧。”宝玉说:“我的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好,何必又出来闹得老祖宗不得安宁。”贾母想了一下说:“好吧!”于是每人一个奶娘一个丫头照管,其余人在外间上夜听唤。另外,熙凤早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还有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来两个人,一个是奶娘王嬷嬷,一个是自小随身的小丫头,名叫雪雁。贾母见雪雁还小,一脸孩子气,王嬷嬷又太老,料想黛玉不能遂心省力,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叫鹦哥的给了黛玉。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里。宝玉的乳母李嬷嬷与大丫鬟,名叫袭人的,陪侍在外面的大床上。
这晚,宝玉和李嬷嬷先睡了,袭人见里面黛玉和鹦哥还未安息,便自己卸了妆,悄悄走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休息?”黛玉连忙让坐:“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边坐下。鹦哥笑着说:“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呢,刚才淌眼抹泪说:‘今天才来,就惹得你家哥儿的狂病,倘若摔坏了那玉,岂不都是我的过错!’因此伤心,我好不容易劝好了。”袭人笑道:“姑娘快别这样了,将来只怕还有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呢!如果为他这种行为,你便多心伤感,只怕要伤感不完呢。快别多心了!”黛玉道:“姐姐说的,我记下就是了。究竟那玉是什么来历?上面还刻有字迹?”袭人道:“全家人都不知道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说是出生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过便知了。”黛玉忙阻止道:“不用了,此刻已是夜深,明天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会儿,方才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