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只听后院中有笑声传来,一人说:“我来迟了,没能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里的人个个敛声屏气,如此恭肃严整,这来者是谁,竟这样放诞无礼?”正心想时,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走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其他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着说:“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家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南省俗称‘辣子’,你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听众姊妹都告诉她说:“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认识,也曾听母亲提起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小假充男孩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赔笑施礼,以“嫂子”称呼。这熙凤拉起黛玉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仍送到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见识了。况且这身气派,一点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像是嫡亲的孙女,怪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命苦,姑妈怎么偏偏就去世了。”说完,拿手帕擦泪。贾母笑着说:“我才好,你倒又来招我。你妹妹远道而来,身子又弱,也才劝好,你不要再提前面的事了。”王熙凤一听这话,马上转悲为喜,说道:“正是,我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既喜欢又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拉起黛玉的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对我说;丫头老婆子们不好了,也只管对我说。”
说话间,茶果已经摆上。这王熙凤亲自捧茶捧果。又听二舅母问她:“月钱发过了吗?”熙凤道:“月钱已经发完了。刚才带着人到后楼找缎子,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昨天太太所说的那种,想来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说:“有没有,也没什么要紧的。”又说道:“应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吧,可别忘了。”熙凤道:“这我倒是先料到了,知道妹妹就是这两天到,我已经预备好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就送来。”王夫人点头一笑,不再说了。
等到茶果撤去,贾母命两个嬷嬷带黛玉去见两个母舅。这时,贾赦的妻子邢氏忙起身,笑道:“我带外甥女过去,倒也方便。”贾母也笑着说:“是啊,你去吧,不用再过来了。”邢夫人应了声“是”,便带了黛玉与王夫人告辞,大家送到穿堂前。
过了垂花门,早有小厮们拉过来一辆翠幄青车。邢夫人带黛玉上车,小厮们抬起,拉到宽阔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国府正门,便进入一黑油大门中,到仪门前才停下来。小厮们退出后,邢夫人挽起黛玉的手,走进院中。黛玉度量这房屋院宇,必是从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走过三层仪门,果然看见正房厢庑游廊,都小巧别致,不像刚才那边轩峻壮丽;而且院中随处都有树木山石。等进了正室,许多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早在那里迎着,邢夫人一面让黛玉坐下,一面叫人到外面书房中去请贾赦。一会儿,有人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来身体不好,见了姑娘只会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就跟家里一样。姊妹们虽然笨拙,大家一起相伴,也可解些烦闷。如果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不要对外边说。’”黛玉站起来,一一听进去了。又坐了一会儿,便要告辞。邢夫人苦苦留她,等吃了晚饭再过去。黛玉说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怕去迟了显得不恭敬,邢夫人于是令两三个嬷嬷用车好生送过去。
一时间,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她往东转弯,穿过一个穿堂、一个向南大厅,看见仪门内大院落上有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四通八达,壮丽轩昂,比贾母处又不同。黛玉进入堂屋中,抬头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荣禧堂。后面有一行小字,是“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辰翰之宝”等字。大紫檀雕螭案上,设有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悬挂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地下两排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
原来王夫人平常居坐休憩,都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嬷嬷们带黛玉到东房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引枕,淡黄绿色金钱蟒大条褥;地下一溜四张椅子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有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摆着各色茗碗瓶花。其它摆设,自不必细述。嬷嬷们请黛玉到炕上就坐。黛玉度量了一下位次,便不到炕上坐,只到东边椅子上坐下了。本房内的丫鬟们捧茶上来。黛玉一面喝茶,一面打量这些丫鬟们的妆饰衣裙,行动举止,果然又与别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