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塔季扬娜·瓦西里耶夫娜,’雅科夫站在门旁,双手背在后面,向我报告道,‘她是个审慎理智的人,一点儿不想拖累令尊。她说,‘相对您我是个什么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太太呢?’她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也在场,少爷。’
“塔季扬娜甚至不想搬到我们家,她还是带着阿霞住在自己姐姐那儿。儿时每逢节日,我在教堂才看得到塔季扬娜。她系着条黑头巾,披着一条黄色披肩,总是站在窗边的人群中——她那庄重的侧影清清楚楚地映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她温顺、庄重地祷告着,照老规矩深深鞠躬。我大伯带走我时,阿霞不过两岁,九岁上她就失去了母亲。
“塔季扬娜一过世,父亲便把阿霞带回家。以前他就表示想把她领回家,可塔季扬娜就是不同意。您可以想象,阿霞被带回老爷家的心情。她至今也忘不了第一次穿上丝绸衣裙,手给人吻的情景。母亲在世时,对她管教非常严格;而在父亲这儿她享有彻底的自由。他是她的老师;除他之外,别的男人她一个也没见过。他并不娇纵她,也就是说并不溺爱她;他强烈地爱着她,从不禁止她干任何事:他从心底里对她有种负疚感。阿霞很快便明白,她是家里的头号人物,主人是她父亲;可她很快也知道了作为私生女的尴尬处境;自尊和怀疑在她内心膨胀着;滋生了不良习惯,也失去了质朴。她想(有次她自己向我承认这点)让全世界都忘掉她的出身;她既为母亲感到羞愧,又因此而自卑,同时又为母亲骄傲。您瞧,她知道许多,同时现在还在了解不该在她这个年龄知道的事情……可难道这是她的错吗?青春的力量在她内心澎湃,血在沸腾,而旁边又没有一个人指点纠正她。她在一切方面都完全自己做主!可难道这是很容易承受的吗?她不想落后于其他贵族小姐;于是便扑向书本。可这些毫不中用!始于错误的生命,其形成便是一个错误,但她的心灵并未扭曲,也依然那么聪明。
“这样,我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便得抚养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了!父亲刚过世的那几天,一听到我的声音,她就发抖,我的怜爱反而引起她的愁思,她渐渐地习惯我了。确实,后来当她确信,我的确承认她是我的妹妹,像对妹妹般地爱她时,她便热烈地仰慕我:她的任何感情都是全身心投入的。
“我把她带到彼得堡。和她分离使我心疼——可我无法和她住在一起;便把她送到一所最好的寄宿中学去。阿霞明白我们必须分开,却生起病来,几乎死去。后来她习惯了,在寄宿学校一呆就是四年;可我的期待落了空; 她几乎和以前一样。校长经常在我面前抱怨,‘不能处罚她,’她说,‘可爱抚她也不成。` 阿霞有很强的领悟力,学习很出色,比谁都强,可她怎么也不肯和一般人一样,脾气犟,又孤僻……我不能太责怪她:处于她那个地位,她要么巴结,以讨欢心;要么害羞,怕见生人。在同学中,她只和一个不漂亮、怯懦、贫穷的姑娘要好。其他一起上学的姑娘,大部分是名门闺秀,她们不喜欢她,尽可能地嘲弄她,挖苦她;阿霞丝毫也不让步。一次神学课上,老师说起恶德。‘阿谀奉承和胆怯懦弱——是最大的恶德。’阿霞大声说。总之,她继续走自己的路;只是她的举止好一些了,尽管在这方面她的进步也不大。
“后来她到了十七岁;再待在寄宿学校是不可能的了。这时我才发现我遇上了好大的麻烦。我突然想出个上策:退职,带阿霞出国,呆上一两年。想好了——便这么办;就这么着,我们两个来到了莱茵河畔,我想在这儿搞搞绘画,可她……依然像以前一样胡闹,举止古怪。现在我希望,您对她不要太苛刻了;虽然她佯装什么也不在乎——其实她珍视每个人的意见,特别是您的意见。”
哈金又静静地微笑着。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就是这么回事,”哈金又说,“和她一起我也真是倒霉。她是个真正的火药桶。至今她还没爱上过谁,可如果爱上谁了,可算是糟糕呢!我有时也迷惘,不知该怎么待她才好!近两天她想起个花样:突然对我说,我待她比以前冷淡了,她只爱我一个,永远只爱我一个……同时哭得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我刚说一句,便突然停下了。
“那请告诉我,”我问哈金(我们彼此之间已很坦诚了),“难道真的至今她还没喜欢上过谁?在彼得堡她可见过不少小伙子吧?”
“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些人。不,阿霞需要一个英雄,一个不平凡的人——或是画上才有的山谷中的牧人。不过,我跟您聊得时间太长了,耽搁您了。”他边说边站了起来。
“这么着吧,”我开口道,“我们去您那儿,我不想回家了。”
“那您要办的事呢?”
我没搭腔;哈金会心地笑了,我们又返回勒城。见到熟悉的葡萄园和山顶白白的小屋,我感到一种甜蜜——心底的甜蜜;蜜确实悄悄地流进了我的心田。听了哈金的述说,我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