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泽太太,”哈金开口道,他竭力躲避我的视线,“是本地前市长的寡妇,一个和善,不过有点无聊的老太太。她很喜爱阿霞。阿霞酷爱结识地位低的人;我发现,是骄傲的缘故。您瞧,被我惯坏了,”他不响了,过会儿又说,“您说该怎么办?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求全责备的,更不用说对她了。我必须宽容她。”
我沉默着。哈金说起别的来。我越了解他,就越被他迷住。很快我就懂得他了。他有着典型的俄罗斯灵魂,正直、公正、朴实,遗憾的是,有点萎靡不振,干事无常性,内心缺乏火一般的热情。在他身上青春并未如泉般喷涌,而是如静静的光笼罩着他。他很讨人喜欢,又很有智慧,我想象不出,当他完全成熟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成为艺术家?……不经过长期艰苦卓绝的工作,是成不了艺术家的……看着他那柔柔的面容,听着他那不徐不疾的言谈,我想,“不,你是不会埋头工作的,你聚不拢自己的力量。”可你不能不喜欢上他:你的心被他勾住了。我们两个一起呆了约四个小时,时而在沙发上坐坐,时而在宅子前慢慢踱来踱去;在这四个小时里,我们最终成了铁哥们。
夕阳西下,我也该回家了。阿霞还没回来。
“她真是个不听话的淘气孩子!”哈金道,“想不想我送送您?咱们顺路去一下路易泽太太那儿;我打听一下,她在不在那儿?不会走多少冤枉路的。”
我们下山进城,拐进一条曲曲弯弯的窄巷,在一座两扇窗宽、四层楼高的宅子前停下了脚步。宅子第二层比第一层更凸向街面,三、四层楼比第二层更凸出;整个宅子都刻满了古旧的花纹,楼下有两根粗柱子,那尖尖的瓦屋顶,阁楼上鸟喙般凸出部分,都使这栋屋子看上去像只弓背的大鸟。
“阿霞!”哈金大声嚷道,“你在吗?”
三楼灯光摇曳的小窗响了一下,打开露出了阿霞黑黑的脑袋,身后是一张没有牙、视力很弱的德国老太太的脸。
“在这儿,”阿霞娇媚地把双肘支在窗台上说,“我在这儿好着呢。拿着,给你的,”她说着,扔给哈金一支天竺葵,“想象一下,我是你的心上人。”
路易泽太太笑起来。
“恩先生要走了,”哈金道,“他来和你告辞。”
“真的?”阿霞说,“那就把那枝花给他吧,我马上回家。”
她一下子关上窗,好像吻了吻路易泽太太。哈金缄默不语地把花递给我,我也悄然把它放进口袋,走到渡口,到了河对岸。
我记得,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空空如也,奇怪的是心中却沉甸甸的。突然一股浓烈、熟悉的香味使我大吃一惊,这香味在德国罕有。我停下脚步,看见路边有一小畦大麻。这种草原上的香味立刻使我忆起我的祖国,在我心底唤起刻骨的乡愁。我想呼吸俄罗斯祖国的气息,想在她的大地上漫步。“我在这儿干吗?我为何要呆在这异国他乡和陌生人中间?”我大声叫喊着,我心中那毫无生气的沉重感忽然转为苦涩、灼热的冲动。我怀着和昨晚完全不同的心境回到家。我有些生气,久久不能平静。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沮丧笼罩着我。后来我坐下,回忆起那位滑头的寡妇(我的每一天都以想想这个女人为结束),拿出她的一张短简。可我甚至都没打开,思绪马上飞走了。我开始想……想着阿霞。脑子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哈金暗示过,有些难处使他不能回到俄国去……“她的的确确是他妹妹吗?”我大声问。
我脱去外衣,爬上床,尽量想入眠;可一个小时后,我又从床上坐起,胳膊撑在枕头上,又想起那个“顽皮任性、带着做作笑容的小姑娘……”“她就像法涅济纳宫位于罗马,拉斐尔的壁画《加拉捷娅》就在那里。——译注里拉斐尔画的小加拉捷娅希腊神话中女海神。——译注,”我喃喃低语,“是的,她不会是他的妹┟谩…”
那位寡妇的短简落在地板上,在月色中静静地闪着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