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却
想纪念生命的忍力和扩张的色彩抹在人生上的桀骜;
想纪念迅速流传的时间在瞳孔中所有放大的沸腾和冷却。—题记
母亲曾跟思想还处于混淆阶段的我说过,我没有父亲。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没有回来过了。母亲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是傍晚,晚阳衬着脸上长长短短的皱纹,一贯叙述的腔调下甚至有理所当然的成分,背景是厚重的泥土地,母亲的几个字倒显得寂寥了。幼年的我还未曾理解父亲的存在昭示着什么,因为我有一个小叔叔。
小叔叔是和父亲一样的男人。
小叔叔的存在不只是因为他代替了父亲,温和的笑靥以及平和的话语像个父亲一样,更因为早年他和父亲一起去过意识中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在那里一起生存过,后来小叔叔只身的回到了家乡,闭口不提往事,开始脸朝黄土的为生计工作。
所以,小叔叔也是乡里人眼中神秘的人。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乡里人茶余饭后的磕叨,小叔叔在年轻的时候是个浪子一样的人物,桀骜不驯,少年的时候有很多巷邻里根本无法了解的念头。然后会乜斜着眼睛用极淡的口吻神秘的说,“哎呀呀要不是因为那一次的转折他肯定永远都无法安定下来,南笙呀……”。通常谈到这里他们的声调又会更低一些,低到让我没有办法听清,耳朵里就像蜗居了几只长着毛绒绒翅膀的小虫,嗡嗡嗡,让我失去了听觉。南笙是我父亲,没有人和我说起过他,只是在柜子里捣腾的时候翻出了一张褶皱的不像样子的纸,上面有母亲和一个陌生的名字,南笙,田芸。还有两张一寸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正青春,姣好的面容以及恬淡的温馨在脸上恰如其分的流露,另外一张照片上,有瘦削的面容还有一双像是要从照片上汪出水的眼睛,只是眼神游离,好像没有定格在相机上,似乎可以窥见闪光灯亮的一刹那无措如梦初醒。但是小叔叔不是这样的,他有一张微微发福的脸,容易让人联想到的是安乐,而且小叔叔叫青雨。那么,这张证上的男人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爸爸了。从这样的逻辑上,我初识了父亲。
我也姓南,我叫南方。
小叔叔是个整天乐呵呵的人,在我学会察言观色的时候就开始惊异于这个继父的乐天。小叔叔年纪同母亲比小了几岁,但是对母亲的好是所有人所不及的。他在我依依呀呀想表达对这个世界模棱两可的印象的时候,郑重地告诉我,他是我的叔叔。说完这话他顿了一下,抬起手好像不好意思一样的挠了挠脑勺,说,“还是叫我小叔叔,叔叔听起来太老成了,我还年轻哩。”说完也不忘带上“呵呵”的笑。然后称呼就这样定下来了,我叫了十四年的小叔叔。父亲的不在没有给我造成命运多舛的一辈子,大抵是因为小叔叔。
小叔叔身上没有庄稼人难闻的汗水和烟味,总是清清爽爽的皂角清香,眉目间的清净还有整个人透出的清爽和不拘泥,实在是和披星戴月的庄稼人联系不到一起。我依赖他的气息,我熟悉了他含笑的眸子,哪怕就是暗暗流动的血液也是温和亲切的。小叔叔也没有乡下人的种种恶习,嗜烟嗜酒赌博都和他没有关联,在众人面前他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存在。我为他骄傲。
一晃和我同龄的女子过了及笄之年,我十五,正少年。就像无数个夏天的傍晚,小叔叔小酌了几口烧酒,然后抬起微有醉意的脸庞,对着我说,“方方,来,小叔来给你讲故事。”涨红的脸映红了一边的天。我有些疑惑的在小叔叔身边坐下,他便开了腔,神情是浸透在臆想中的专注,“方方啊,你今年十五,从身体里散发的不是这个年纪的叛逆和不羁,倒是有沉稳和斯文的样子。诶小叔叔当年可没有你这么让人省心。”说到这样他顿了一下,好像是梗咽了,“方方,我从小就有一个在所有人看来离经叛道的梦想,可以远离家乡,去一个崭新而又陌生的城市,孑然一身在城市生活。咳,你说呀,我当年是不是真的很痴。这种不被人理解的情结一直在心里压抑着,我一点一点的把它们藏起来,因为它们快被我父母的泪水和血汗一遍遍的浇灭,终究是不成气候。”说到这样,他好像突然醒过来一样,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我靠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说,“小叔叔,你继续说,这个故事,你应该很久没提起了。”脑海里一闪过父亲在结婚证上黑白色的照片,咬着下嘴唇继续听小叔叔用颤动的音色继续讲述。
“那也是个夏天。咳,夏天的人就是容易激动,而且年轻人血气方刚,独闯的气概是掩饰不住的。我认识了,认识了南笙。你知道吗,南笙就是你爸爸,所以你也姓南。你爸爸是个很有志向的人,他不愿意活在这里虚度一生的光阴,他跟我说,“青雨啊,我是真的不想看到自己沦落为叼着大烟说着粗口的乡下人,到老对着一屋子的高粱玉米空嗟叹。”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好像被有一只手,把原来的所有隐秘想法仅剩的余烬掏了出来,又把逆来顺受和现实的枷锁取下,装进新鲜的一切。咳,你能理解吗?就是一种冲动,说不清,说不清啊。”小叔叔摇了摇头,然后俯首把杯内余尽的烧酒一饮而尽,好像是要借助酒的力量支持他的叙述。小叔叔说的很累,很疲劳,我可以感受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父亲的故事,我屏息,不敢冒犯了小叔叔简单的语句中,涌出的神圣和威严。叹了一口气,小叔叔揉了揉我的头,“孩子,天黑了,我们进屋吧。”这一次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小叔叔看着我的一脸不甘,笑笑,说“方方,有一天,我会原原本本的把一切告诉你。不加保留的全部告诉你。”小叔叔弯下身子,温和地对着我说,他的眼里分明有泪水透亮。
我理解的,就像理解小叔叔这些日子的压抑和情绪积压下的希望。
十五岁是个很微妙的年纪,处在成熟和稚嫩之间。纵使小叔叔给我评价是,沉稳,斯文,可是一个男孩的天性终究是抵不过夏日的河水的吸引。在同伴的挑衅下我决定同他们去农田旁的哭咽河比赛游泳。世界热的好像一个蒸笼,我们都在热气腾起的气流里逃窜。相比之下清凉的河水清泠的流水声像是天堂了吧。水可载舟,河流湍湍从身体流过清凉,一群光着身子的孩子弓着身子,狗刨一样的前行,小叔叔在田里锄草,他笑着看着我们这群孩子,高声喊“方方,小心点,哭咽河和江川是汇——”耳边柔软的声音还未停下,我就感觉到身后就像是蜇人的水推着我,渐渐失去了方向和知觉。
夏天溺水的桥段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醒过来是在镇上的医院里,母亲一脸的泪痕还没有干就换上了欣喜的面容,她抱着我泣不成声,我内心一片愧疚,头上莫名其妙的绑着纱布,厚厚的缠着,一圈一圈。很疼。我抚过母亲沧桑年迈的脸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娘,我叔呢。”“你叔还在急救……”母亲的声音模糊了,眼泪温热的掉在我的颈项,像血,热血。在母亲断断续续夹杂着眼泪的叙述中,我知道了我昏迷以后的变故。哭咽河的水是江河汇来,一个湍急的激流打过来,假如不立刻截止我,一旦进入几百米外的大河,然后冲入江水,那么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小叔叔意识到这一点,没有思考就从田里跳下下来,抱着我,没有放手。在小叔叔的努力下,两个人的重量越过了水流,就在靠岸的时候,又一轮的水流冲过来,我和小叔叔撞到岸边的石块不省人事。
失血过多。除了小叔叔的血型和我匹配找不到其它人。小叔叔也受了严重的伤,但还是决定把血液输给我。这时医院有了匹配的血型,小叔叔便拉去急救了。一刹那我想不出更多的言语,我就像失语了一样。
母亲看着我的静默也像抽去了灵魂一样,她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在潮湿的夏天还没有干透,“致吾儿方”。她说,“你叔怕撑不下手术台,给你输完血就立刻给你写了这信。”我挺直的身体倒了下去,把信拆开,咬着手指不让眼泪流出来,手指里的血液,温温和和,就像是小叔叔的脾气。
[方方,好像只有弱者才会说自己抵抗不了死亡,小叔叔是个弱者,对于死亡只能束手待毙了。只是我的儿子还不能死,你还这么小,你的希望是我和你爸爸精神的延续。呵呵,还记不记得了,曾经和你说过要给你讲完我和你爸爸的故事,我怕等不到了,还是给你留下信笺,也算言而有信了罢。你爸爸是个有志向的人,我和他的个性有些不谋而合的意味,也可以说,秉性和做事我很像你的爸爸,只是他比我的优秀更甚。年轻的那年啊,我们一起离家,一起离开这个村,这片土地。我们去了西藏,去了拉萨,去了离天空最近的城市。你爸爸很喜欢的一句话是“假如你不出去走走,就会以为这是全世界。”我们在拉萨度过了一段时间,你爸爸身体一直不适,我们都以为是简单的高原反应。一个月后,你父亲倒下了,他跟我说:“青雨啊,我是走不完全程了,我恨自己的无用啊。”眼窝深陷,头发蓬乱,你的父亲最后一段时间的真实面貌。我安慰他,带他去找藏医,吃了很多草药还是没用好转。几乎被藏医判死刑了。你知道吗,你的父亲有多崇高的灵魂,一段时日以后他跟我说,说了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一句话:
“青雨,我决定选择天葬。我要请老鹰分食我的肉体,然后带着我的灵魂进入天堂。”
我愣了,然后对着他跪了下来。
“青雨,别这样。你要继续替我在这里生存下去,为了我们的希望生存。”
可是我没有你父亲那样的气魄以及认识性,我在拉萨呆了一个月,身无分文的时候我的脑子还是更趋于现实,父母的来信殷切的恳求我无法坦荡荡的无视。我的肉体是属于父母的。后来我就走了,回到了家,找到了嗷嗷待哺的你,然后决定照顾你一辈子。可是你要知道,很多事情都是无奈的,无奈的。
故事到这里可以结束了,尘封了这么久,也该拿出来见光了。]
这时小叔叔从手术台里出来了,一张脸是枯槁般的蜡黄。
成年后的南方终于明白了。
人就是一块滚烫的热铁。
但人的一生是一个冷却的过程,这一块沸腾的热铁,被现实与生活之间水浇灌,暗红色的部分逐渐熄灭,最终冷却。
[有关:小说终于写完了>O<,一个很平常题材的小说。文章里的一些情感我酝酿了几年,去年夏天写过一个类似的小说,但是语言贫乏和一杆笔的枯竭,没有表达出来。我很喜欢这篇文章的前一部分,很喜欢那句加红的话,温和的小叔叔这样的人深得我心呀。这是我写过最严肃的小说了……另外情节上还有待改进,时间紧迫,就此搁笔]
首发ZMZ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