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空旷的街上,却没能嗅到一丝一毫“自由”的甜美气息。
不是因为头顶密密麻麻的钢铁森林随时倾轧下来的窒息感,也不是早已失去白天黑夜概念的不夜城遍布的霓虹屏闪花了眼,而是一股缠绕在内心,挥之不去的恶寒。
城里的风是死的,只有虚幻的电子植物投影在道中花坛微微摇摆,就连“泥土”都是集成了大量纳米级元件的光电板——发明者美其名曰“充分回收四散的人造光资源”,显得这个开源节流的伟大项目不是来自一个致力于把城市变成光污染的资本家之手。
就在三天之前,我还同这群衣冠楚楚的家伙在发布会上握手言欢,用电子人声库最昂贵最动听的声音表示他们为这座城市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则恭贺我赢得了本市95%的大选投票支持率,为国家出现的优秀领导者而骄傲。
然而昨天,一切都变了。只用了我刷脸进入宅邸的时间,周围的人全都带上了预谋已久的面具,就像我以为进错了家门,结果是进错了城市,一个陌生的城市,所有门的背后都隐藏着或窃语,或怜悯,或厌恶,或冷笑的面容。
性伴侣在这个国家已非鲜事,我?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官,正如你们想象,无耻的事儿也经历的够多了,虽然在这个时代,每个人的秘密并不比我少,然而暴露的后果却不在一个层次。
使我大意的原因就是我的信息安保等级也和普通人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精通遗传学、心理学和逻辑学的洛伦·丹博士作为我的智库成员之一被人们所熟知,他杜绝了从我口里泄露任何不应当出现的词汇的可能性,虽然这是一个政治从业者必备的技能,显然丹做的比我的竞争对手要更好。
那么问题是出在了“起源”小组中的另一角——来自罗切斯特的全球顶尖计算机科学、保密学和心灵领域专家阿尔瑟斯博士身上。
虽然想这些对我的落魄处境也无济于事,但多少给了我一点自己脑子还能正常运转的慰藉,拔除那些时刻不停往我脑海中输送最新信息和分析的昂贵的石墨烯限定版电子纹身后,我仿佛矮了几分,失去了大部分力气和威严,但心里莫名轻松了许多,就像一个装满水鼓胀胀的气球被内部的黑洞吸光了液体,飘向天空。
滴滴滴!
我一愣,鼻梁上得以保留最后体面的金丝眼镜在瞳孔上投影出了邮件通知——那帮家伙当然不会这么好心,多半是法院传讯之类的,我旋即意识到官司刚刚结束,双方的利益交换以对面大获全胜结束,还有什么理由来痛打落水狗呢?要知道这也是一种足以葬送对面政治生涯的“不正确”啊!
思绪转动,邮件开启,我不由自主露出一抹苦笑。
这是一个来自三十年前的时光胶囊,血气方刚的我在向日后的自己宣泄初出茅庐的愤懑。
我没法指责过去的自己,因为在那样的的情境下,即使回溯一万遍都会这么想。
人不能改变过去,但可以通过改变现在,间接改变未来。
我删除了这份邮件。
滴滴滴!
我深吸一口气,今天的确在法庭上消耗的精神过多了,我迈出的右腿换了个方向,从下意识走向的以往私人医生诊所那里,拐向一家看起来便宜而冷清的酒吧。
等等,这不是幻觉!
我的脑袋在发烫,街上无人看到一个惨叫着跪下来哭嚎的落魄中老年男人,但我知道下一分钟无情的执法机器人将会把我再次带上那个冷冰冰的宏大法庭,于是强忍痛楚“奔”向酒吧。
在闪烁着红光的执法机器人锁定我的身份芯片之前,我半跌半撞地扑进了酒吧,老板每月缴纳5000E(电子货币单位)的“旋转门”商业运营许可装置把机器人冷酷的目光挡在了空荡荡的街道之外。
这时候我才消化了阿尔瑟斯博士给我揭露的惊天秘闻的一半,勉强直立起来,对老板说了句抱歉。
抬头却是空无一人的吧台。
噢我想我找到这家酒吧可能如此冷清的原因了,店长穷得连虚拟歌手和舞者都雇佣不起,有谁愿意光顾一个既狭小,身边也没有环绕让人沉醉的歌姬和性感舞女的娱乐场所呢?
虽然现在情况看起来糟糕得连店长都待不下去了,但酒架上琳琅满目的名酿让久经饭局的我也不禁动容。
橘黄色的灯光下,我坐在金属伸缩凳上,把手肘支在吧台,这姿势如果换个方向,我就是个闲得无聊的待机酒保了。
然后我就被一个突然开口说话的人差点吓到屁股与地面亲密接触。
“你是来应聘的吗?先开放一下你的身份芯片识别权限。”
我把视线一点点往下移,终于发现一个脸上有几点雀斑的小女孩在冲我发话,而她之前似乎埋头在找一瓶酒,此刻满意地拍拍手站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店长专属自带按摩、4D电影院功能的真皮旋转椅上,优雅地翘起二郎腿,正面向我。
刚想解释我只是来避避风头,旋即意识到现在的自己身无长物,找个工作倒成了当务之急,何不就坡下驴,将错就错?
小女孩扫描过我的身份芯片后,非但对重婚罪犯毫无鄙夷,反而兴奋地一拍椅子扶手,用软糯但偏偏夹杂一丝干练的声音喊道:“怪蜀黍加萌萝莉,这个组合一定绝对百分百能够吸引客人!”
这么说,是成交了?我没关注她一些奇奇怪怪的称呼,只是对于自己获得一份工作的安心和随即涌来的无穷无尽的疲惫。
我习惯性地伸出手,而对面的小女孩噢不是店长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戴上一只看起来不知名材质制作而成的手套,和我轻轻握了一下。
“啧啧啧,原来你有这么多故事啊……”
“让我看看,什么儿童节告白失败噗哈哈哈…”
“还有毕业典礼被学弟抛进人工湖哈哈哈哈…”
“为了政途不敢结婚被人把青梅竹马当失足妇女大打出手被拘捕咩哈哈哈…”
“咱店里这下酒有了,故事也有了,酒保和老板也有了,这还不火天理难容啊哈哈哈哈…”(惊天动地的笑声)
我无奈地笑了笑,对面的店长仿佛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了什么,凑近身子笑嘻嘻地说:
“你妈妈没有告诉过你吗,不,要,和,陌,生,人,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