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趋利避害当做社会性成长的一个考核标准,我可以说在二十四五岁这两年,完成了最快的成长。
我还记得,21年时我写过一篇文章,里面写普通人在成年以后,终将落入自己最讨厌的俗套当中。
我当时还写,我唯一没有倒的FLAG,是我爱我的专业。
真是脊背凉凉,因为爱学术研究,和爱临床实践,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条路。
我一直是个很敏感的人,敏感的人不适合待在医院。
我有时会感叹,众生真苦。
年逾古稀的老夫妇手拉着手来挂号,却因为不熟悉手机只能挂到最后的号;年轻的妈妈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来给自己看病,却连检查都做不了;做试管的人拿着比书厚的检查单;六十来岁的失独母亲一遍遍地哽咽说“我觉得我不再生一个就永远走不出这个阴影”;抑郁症的患者从5楼扶栏一跃而下,全身骨折却没有失去呼吸。
见惯了苦难会让人麻木,麻木时我会当他们都是敌人。
而当某一天我耐着性子一条一条给患者解释完她的检查结果,她对我千恩万谢时,我又会觉得很感伤。
因为我在麻木的时候,错过过很多这种举手之劳就能帮助过的人。
当思考到如此角度的时候,我开始怀疑努力真正的意义。
我们是被劳累耗尽对工作热情的吗?
不是。
我在研一时候,也曾经那样活力四射,光芒万丈过。
我愿意解答所有我力所能及的问题,提供所有我能提供的帮助,哪怕他们并没有感激我。
耗尽我热情的是行政不断找的麻烦,是小小的帮助后惹祸上身,是日复一日由于报表催促辩解投诉谩骂而带来的浓厚的碌碌无为感。
所以我学会了不干己事不开口,莫管他人瓦上霜。
然后我带了届师妹。
离开门诊时,师妹曾说,很感激我,觉得我一直在给他们提供保护,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呵护她们。
我很惭愧,因为我一直觉得,我呵护的是当初那个如同愣头青一样,充满了对未来希望的自己。
可惜在他们体会到了那种无独立人格依附感和无价值感之后,他们也迅速的萎靡了下去。
研二后期,我一直在写小说。
我沉迷于写小甜文,女主可以在各方的保护下,保持她带着莽撞的热情。
我喜欢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喜欢她知世俗而不世俗,喜欢那种带有天真的生命力。
生命力。
这个词真的。
我以前从没有过感觉。
直到宿舍搬进来一批没进过临床的本科生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整个医院和研究生公寓好像都没有生命力这种东西啊。
我原本只是以为,旧楼采光好差劲,每天都感觉阴沉沉的。
后来才发现阴沉的是自己。
疲惫的眼神,暗沉的面容,有气无力的语气。
以至于有好几次,某领导问我是不是最近生病了,怎么感觉我这么没活力。
活力,嗯,我只在我们某位退休老教授身上看见过这种东西。
所以每次有人说,啊感觉过了快十年你都没老耶,和十八岁时候一样好看的时候,我都会默默吐槽,不,我十八岁比现在好看可多了。
但人在沉浸于某种情绪的时候,很难发现的。
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怎么会消沉成这个样子。
我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开心的,做某些抑郁症量表,百分制的卷子,我的分数低至36,而焦虑症的卷子却可以高达81。
我那时候突然发现我好像快病了。
我在日复一日的冲突与无能为力之中渐渐失去了快乐和活力,我什么都不想做。
毕竟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解决不了,我解决不了我和我老师不同的对患者方式,解决不了本科室和规培科室的时间冲突,我解决不了患者的痛苦。
我替老师做着我明知道会被扫进垃圾堆里的报表,申报着毫无创新点的课题,熬夜处理行政文件,在门诊如同机器人一样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我有一天在看见一个严苛的妈妈,教育她那个低着头的孩子的时候,心里有一种特别恶毒的想法,我想指着旁边的防护栏告诉她,两个月之前这里刚跳下去一个女孩子,她妈妈会后悔一辈子,因为她们最后一句还在争吵。
我迫切地需要有点什么能去证明我的价值,去挥散这种无力感。
但我被埋没在无价值的劳动和情绪里,分身无术。
不过,人这一生,有时候是会遇见贵人的。
那个一直关心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的领导,曾经说过几句很有意义的话。
他说,如果一个老师不能带给学生提高,那他就应该放学生出去,去找其他的平台学习。
他说,你要做的是学会自己的一技之长,你可以不着眼于现在,但是你必须有个着眼点。
他“胁迫”我去参加了一些活动。
那些活动其实没给我带来什么荣誉,但是他让我看到了,原来我不是畏惧目光,我不是畏惧人群。
我可以在我准备好的时候,面对数十个摄像机而毫不变色。
我也可以在义诊的时候,独立解决患者麻烦,给他们写条子,开方子。
我发现,我的碌碌无为并不是来源于我自己,而是来源于我所在的环境。
我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活力,他可以周一到周五处理医疗纠纷,周六周日出门诊,他可以带我们做活动,让我们几十个人的小组织和其他几千人的组织同台竞技。
我当然不是跟他毫无摩擦,但我对他的欣赏远远大于我对他的意见。
他让我看到了,成年人之间即使是利益交换,也可以做得很体面。
以及最重要的,他大部分时间视我为“合伙人”“同事”“助手”而不是可压迫的“学生”。
去年10月,我在他的推荐下去了个培训班。
他原话是:离开门诊,出去玩玩,交交朋友。
哈哈,交朋友是不可能交朋友的,那真是把一只不会叫的鸟放进了鹦鹉群里,吓死我了。
但那个班有个姐姐很有趣,读书分享会,她拿好了稿子,前1分钟读稿子,后5分钟无稿发挥,我其实不太记得她说什么了。
但那种对于自己所讲一切的自信感,对于自己所做一切的信仰感,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发现,在那种讲“场面话”的表演性质的场合,只要你足够自信,足够落落大方,是会把别人带入到你的话语磁场当中的。
所以后来参加无生试讲时候,我秉承着只要我觉得你们这十几个评委都是学生,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的原则,我舔着脸侃侃而谈表演了十分钟,拿了全场最高分——是的,我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去医院。
妇科是个很微妙的科室。
在这里可以见到太多人间百态,有些可以当八卦,有些却沉重的让我无法呼吸。
我原以为我在老年病见惯了死亡以后,不会有任何事情再触动我心。
但我发现不是。
我以前经常在小红书看见网友对不孕的患者说:“好幸福啊,不用生孩子。”
不是的。
不能生和不想生中间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面对一个跑遍北京上海沈阳把怀孕当成执念的女性来说,这句“好幸福”是血淋淋的残忍。
还有那些在青春期就埋着头一言不发的孩子。
那些还没有见过学校以外的生活就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的孩子们。
那些还苦苦挣扎在悬崖边缘的孩子——这里甚至包括我的研究生同学们。
中药可以疏肝解郁,西药可以抗抑郁抗焦虑,但什么能治一治她们病态的生活环境呢。
我无法变得麻木,就只能躲避。
离开门诊后,我心态平和了很多。
昨天回去交论文,我师妹见我第一句,“嚯,这气色,春风得意。”
大概最近过得确实很顺吧,吃得也香了,睡得也香了,我都能平静地开导我暴躁的室友了。
我还重操旧业地开始写小说,写一些不费脑也不讲逻辑的爽文。
我记得以前负重兄说我,是那种哪怕有很多烦恼,总能很快摆正心态的人,哈哈,其实我不是。
我丧的一批。
读研之后我还发现了我人性中恶毒的一面。
比如某天我在小广场上哭,一边哭一边看一群小朋友在打口袋放风筝。
我特别阴暗,我就觉得,凭啥你们都那么开心,凭啥这个世界上就我不开心,我有一种特别扭曲的嫉妒。
后来有一小朋友跑过来,非问我看没看见她爸爸。
她太活泼了,然后我就哭不出来了。
然后我就很愧疚,小朋友这么好,她们合该开心的。
由此我还有个感想,人成年以后是该有个独立的家的,不然你看,我要不是在大道上哭,要不是在广场哭。
我脸皮还挺薄的,我得戴着口罩。
我还不想给人添麻烦,所以一般不敢站在河边桥上哭——怕他们以为我要做啥傻事。
某一天我在公交车上,情绪上来特别难过。
然后碰到一对聋哑情侣,他俩不知道在聊啥,手语都打出残影来了。
我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就装作玩手机,但余光一直瞥着。
那男孩大约犟不过那个女孩,就要动用手机打字,女孩不让,使劲压着手机,男孩毫无办法。
后来他俩手拉手下车了,我也到站了,就又开心了。
其实我还挺喜欢偷窥别人的幸福的。
我看了很多的心理学有关的书。
我记得以前有个老师说,你们爱犯一个毛病,学啥就给自己诊断啥。
我学心理学的时候尤为如此,但这种书有一定好处。
比如我在看一本叫《如何成为不完美主义者》的书时候,作者提到,有些完美主义者非常在乎质量,总想搞出来一鸣惊人的东西,但实际上数量比质量更重要。
我深以为然。
于是舔着脸把我那些数据差劲到基本上等同于0的小短篇全写完了。
那倒确实是比完不成的好。
于是信心十足地带着我稀里糊涂的讲义去面试。
也凑合过。
然后发展成为毫无眼色地在我老师面前取我所需,来去自如——可能是因为我不影响她毕业生就业率了,她对我超级宽容。
我感觉我好像恢复了一些活力。
最近闲了,我爱出去逛,毫无目的地在喜欢的地方转弯,过马路,穿进小巷子,路边的椅子上坐一会,然后迷路,努力规划一条不那么省力气的回宿舍路线。
我还喜欢给自己未来的新家挑电器,幻想自己周四晚上准备好周五晚餐的菜,放进冰箱,冰好杯子,等周五回来享受快乐假期——是的,我再也不用轮休了!
还喜欢喝饮料兑烧酒,但只能喝一点点。
还喜欢做菜,做豚骨拉面,年糕拉面,牛油果土豆沙拉,冬瓜汤,萝卜汤。
还喜欢看书,看什么《解读林彪》《四人帮兴亡》《周恩来传》《苏联的最后一天》。
还经常偷偷给阳台上别人养的花拍照。
还给我的每一根钢笔换个不同颜色的彩墨,给我的每一页读书笔记都贴上手账胶带装饰。
我终于不像之前一样,对于任何事第一反应都是推出去,我不想做。
我愿意做一些很麻烦的事情,也有耐心去做一些很麻烦的事情。
我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心里都是有一股郁气。
我会不断的去想自己不愿意做的那件事,反复的去彩排自己怎么拒绝。
但现在心里可以很静。
我在第一次试图去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曾经写过,“我觉得那些东西像是怪兽,潜伏在那里,只等着我拿到毕业证书那一瞬间突然冲出来,将我咬下主席台,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哈哈,你以为你能逃脱了吗?你休想。”
现在那个怪兽已经很小了,至少他不会让我觉得畏惧。
我二十六岁了,好像终于又找回了我刚成年时候的好奇与快乐。
我曾经无数次的后悔,后悔当初做的每个选择,但平心而论,时光倒退回那个时候,我也不见得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我大部分的痛苦其实来自于我的性格。
我自诩读过许多的书,能看透许多浮于表面的假象,却没有任何一本书告诉过我该如何应对所谓的真实。
有一天我和我的一个朋友聊天。
她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不喜欢做医生,但我没有别的目标,找工作时候就也这么找了。
她还说,我感觉你目标很强,所以你很快就找到了你想要的。
其实并不。
可能只是我特别擅长内耗,耗着耗着就知道什么东西是我真切的不想要的。
要说我真的想要什么。
我想某一天我的小说能大红大紫,让我这辈子都不用出去参加见人的工作。
(但实力不是很允许,我吊在温饱线上,全靠勤快。)
我经常长篇累牍地去剖析自己,思考究竟是什么造成了我如今的性格。
但后来觉得,可能敏感是一种礼物。
依靠敏感,我才能写出细腻的文字,也是因为敏感我才能做一个好医生。
但不幸的是我过于敏感,过于共情她们遭遇的苦难,又不幸选择了一个与我理念不和的师门——我跟另外一位老师门诊的时候不会有这种感觉,那个老师要不解决了病情,要不解决了情绪,杀伐果断,担得起一句666.
三月了,东北短暂的春天姗姗来迟了。
我记得年初我写了个计划,说天南海北找工作时候,可以到各个城市逛逛。
我还没天南海北,就被套住了。
不过我虽然没去新疆,但我可以去新疆路啊,哈哈哈哈,什么阴间笑话。
在文章的结尾,我又摆正了自己的心态。
倒也不是别的,芳华易逝,我只是让那个光芒万丈的自己多存在几年而已。
2024.3.13 农历二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