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客系轻舟

AD性感写手
大逃猜S4 BY雪客
  一、他本北邙恣雪客
  映月十五年,隆冬。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仲秋时一场大雪,将所剩无几的暖意驱散,随之而来的是小半个月未停的雪,前几日雪上还见得着迟到的落叶,到后面,推开窗望出去,除了走人的小道和不可攀的朱墙,一切皆被埋在雪下,日复一日,谁来也都会看腻。
  于是有一天傍晚,雪稍小些,城里唯一热闹的酒楼里来了一位小公子,锦衣玉食的模样,看上去像是哪家小少爷偷跑出来,连个侍卫都不带,孤身一人坐在风吹不进来的角落,点了壶黄粱酒,就着品种日渐贫瘠的小菜,安安静静,在闹哄哄的氛围里格格不入。
  有人凑过来问他,家在何处?
  小公子只是抬了抬眼,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成了,那人一乐,心里想着,这八成是个和家里闹别扭偷跑出来的,看起来是个富家子,这会说不准他家里为了找人都吵翻天了,送他回去不就能讨点好处费嘛。
  就在那人盘算着讨多少好处费合适时,小公子喝完了最后一口黄粱酒,下酒菜还剩下小半碟,他微微皱眉,对着小半碟菜发起了愁,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拿起筷子,把剩下的菜吃个干净,这才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完全不理会打着其他心思的酒客,转身走入夜幕。
  桌子上摆了一块碎银,价值远远超过小公子所点的,店家也不客气,直接收入囊中,只留酒客失落的坐在一旁。也许是于心不忍,店家温了壶薄酒递给他,酒客叹气,没有拒绝,坐在小公子之前坐的位置上,喝着酒脑子里想的却是家里久病的发妻和牙牙学语的稚子。
  这粉饰的太平,着实无趣。
  入夜后,雪渐停歇,桂华点雪。
  小公子不知从何处找了一匹马,此时正优哉游哉走在出城的路上,今夜是腊月十五,加上白雪照路,倒是不用提灯,也能看清周围寂寥的景。
  或许是月光太亮,小公子叹了口气,越往出走,越是死寂。他想起上次路过这里的样子,虽然已经没多少人在,但至少还有点活人的气息,如今,却连盏灯都寻不见。
  他记得这里有一位独居的老妇人,她门前有一棵梨树,有一年梨子熟时,他不经意来到此地,老妇人觉得他像自己早夭的儿子,硬是塞给他几个梨子。他不是没吃过更好的,却莫名觉得手里的梨子更甜。
  于是每年他都会去看看,捎带一些常用的物件。他和梨树一年一年的长大,老妇人却是逐渐衰老,今年去看她的时候,老妇人走路已经不方便,却还是早早备好赠他的梨子。这个冬天太冷,前几日有人说,出城方向有不少人饥寒交迫死在屋里,小公子想起老妇人,心下有一些难过。
  他思考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偷偷出来看看。这里确实已经没什么人,只是看着房屋破败的样子,应当住在这里的人很早就离去,根本不像所说的的那样,有很多人冻死或者饿死在这里。
  小公子皱起眉,正准备去老妇人的屋前看看,突然,那间屋子亮起了一盏烛火,诡异的氛围一下子浓郁了起来。
  呵。小公子轻笑一声,翻身下马,像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停在紧闭的屋门前。
  “所以,你们费尽心思骗我来此,又想做些什么呢?”
  屋内久久没人回答,终于小公子耐心耗尽,伸手推开门。
  正对着的,是老妇人倒在床上,已经僵硬的身体。小公子一愣,屋里温度和屋外没什么区别,借着烛火,他凑过去,微微松了口气。
  老妇人非是冻死饿死,只是太老了,应是前几日在梦里无疾而终,很安详。
  突然眼前就一黑,有人熄灭了蜡烛,小公子来不及思索,袖中短剑亮出,几声金戈碰撞之声过后,屋里没了动静。
  待小公子醒来,天已大亮,人却不在之前的位置,这是一间木屋,似乎有人连夜把他送到此地。他爬起来向外张望,原来又下雪了,纷纷扬扬,难辨东西,连送他来的痕迹都一并掩埋了。小公子垂下眼睑,拢膝靠在墙角,袖中短剑已经不在,肩上的伤口被细细包扎过,他不敢妄断善恶,只能继续沉默着。
  “哎,你醒啦!”门推开的瞬间,少年清亮的嗓音和飞雪一起涌进来,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小公子抬起头,却见一白袍少年,束着马尾,琥珀色的瞳孔里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反手关上门,蹲到小公子面前,偏着头打量他。
  “你是谁?”少年弯眉一笑,“我是薛柯,山中……猎户。”
  什么猎户,小公子看了一眼屋内平平无奇的摆设,没一样能和猎户扯上关系,于是更加自闭了。
  沉默许久,小公子开口:“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
  薛柯挑眉,笑着说:“怎么可能,我路过的时候,看到有人被扔在地上,这天寒地冻的,放着不管可不行,就好心把你捡了回来喽。”
  ……
  “吾名赵承乐。”小公子如是说。
  “你姓赵呀。”薛柯恍然大悟,又有些不解,“可你分明是个活人,为什么要送你来这里啊。”
  “这里是哪里?”赵承乐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是北邙山啊。”薛柯不假思索,“这可是历朝帝王的安息之地,据说是块风水宝地呢。”
  赵承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瘫着脸,等着薛柯把话说完。
  “你也准备把自己埋在这里吗?”薛柯笑着问他。
  “你是什么人?”赵承乐警觉起来,“你都知道些什么?”
  眼见赵承乐态度变差,薛柯连连摆手,收起了玩闹之心,他正色道:“不开玩笑了,我是北邙护陵人……之一,太子你以后也想睡在这里吗?”
  以后吗?赵承乐想起所见种种,从昨晚就一直积压在胸中的气,终于叹了出来。
  “不想。”
  薛柯像是听到什么稀奇,他坐到赵承乐身边,一脸好奇:“为什么啊?好多人挤破脑袋都想来这里呢。”
  “不配。”
  “为何不配?”
  “最后一根柴罢了。”赵承乐勾起嘴角,“只希望火灭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薛柯撑着脑袋,完全没听懂的样子,他只能说:“太子真是个妙人。”
  “彼此彼此。”
  
  二、愿为君意入玉阁
  映月十九年,初秋。
  薛柯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答应这个小太子,从北邙到了皇宫中,一住就是四年。他被安排住在东宫里,时间久了,小宫女见他也会笑着问一句:“小郎君今天要去哪玩啊?”确实,薛柯反思了一下,好像这几年动不动就是缠着太子要出去玩,为此太子还生了几回气。
  但是那生气也温温柔柔的。
  他口中含着新送来的糕点,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今天,赵承乐要带我去看什么呢?他百无聊赖地想着。
  自从他来到宫中,太子带他看了很多从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在皇宫里,他看到白幕上一串会跑会跳的小人,太子说那是皮影戏,还有个大姐姐怀里抱着个大家伙,手一拨就能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太子说那是琵琶。有一次他们偷偷溜出去,大街上有赤膊小伙嘴里能喷火还能吞刀,把薛柯吓得够呛,太子说那是苦命人。
  薛柯还记得,当时他问,为什么这是苦命人?
  太子又回头看了眼小伙,扔下一小块银子,他说:“因为讨生活。”
  什么哑谜。薛柯撇嘴,一口咽下糕点,不过他也没计较太多,毕竟不懂的事情多着呢,他也不在乎少懂一个,有人跟他说过,懂得越多越不开心,现在看起来是这个理。他有好多次看到太子从远处走来的时候,眉头紧锁,但在见到他的时候,太子脸上丝毫不见愁容。。
  他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这人明明不开心,见面的时候却又是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思来想去,薛柯不得不承认,太子的确是个妙人。
  正想着,他听见太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屋前。
  “薛柯,今日天气尚可,我们去听说书吧。”
  “好呀。”薛柯忙不迭站起来,“你准备……”
  在看到太子是时候,薛柯卡了下壳,本来他想问,你准备怎么个出去?往常他们俩或是换一身侍卫的衣服混出去,或者是藏在弹琵琶的大姐姐轿子里,偷偷摸摸出宫,哦对也不应该说是弹琵琶的大姐姐,太子纠正过他,这是宁贵妃,是皇帝最喜欢的妃子。
  今日太子穿着一身平常服饰,藏青色的外袍,手里拿着一柄折扇,腰间坠着一块羊脂玉,他逆光站在门口,薛柯脑海里突然想起某日翻书看到的一句诗词,好一个皎如玉树临风前。
  “太子今天怎么换了身打扮?”薛柯歪头,“还想问你怎么个出去呢。”
  赵承乐听了,难得展眉一笑,他说:“父皇同意我随意进出宫门了。”
  “当真?”薛柯深表怀疑,“自从你出事,那老头可是死活都不同意让你再随意出宫,总不会突然想开了吧?”
  “可能……他发现我还是能出去吧。”赵承乐笑着说。
  “行,听你。”薛柯抹抹手,“那今天去哪啊?”
  “听说穆容得了个新本子,今日他要去忘忧楼,你去听吗?”
  “好。”
  穆容,那是皇城里最厉害的说书人,一张巧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他说得了新本子,定然不是什么俗套故事。薛柯美滋滋地想,跟着赵承乐的脚步不由快了一分。
  果然今天出宫再无阻拦,嗅着属于闹市的复杂气味,薛柯更开心了。
  “哎,太……”
  赵承乐面无表情用一颗果子精准堵住薛柯的嘴。“在外没有太子。”
  “唔……”艰难咽下果子的薛柯怒视赵承乐,“你想噎死我吗?”
  “在外……唤我公子吧。”赵承乐无视掉薛柯抗议的目光,“我唤你小柯。”
  薛柯有些不乐意,他推了下赵承乐,嘴里念叨着:“凭什么你是公子,我是小柯?”
  听到抱怨的赵承乐无奈摇头,他拍拍薛柯的头,笑着说:“因为我看起来你比更像公子。”四年光阴,赵承乐已经不再是当年小公子的模样,而当时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年岁的薛柯,时至今日,面容却无多大变化。
  薛柯一时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索性不说话,埋头往前走,听着身后的轻笑,他更生气了,反正忘忧楼马上就到了,才不要理会这个坏家伙。
  忘忧楼。
  赵承乐站在门口,驻足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般,合扇走了进去。而薛柯完全没有顾及到赵承乐的心情,自顾自点了壶竹叶青,还有些没见过的小点心,不愧是忘忧楼,这点心确实做得是皇城一绝。
  “这位公子,您要点些什么呢?”店家凑过来,含笑问道。
  赵承乐想了想,略有些迟疑:“店家还有黄粱酒吗?”
  店家脸色不变,眯眼笑了:“那可不巧了,四年前黄粱酒在这儿就买不到了。”
  “那来壶清茶吧。”赵承乐指了指薛柯,“他的帐也一并我来结。”
  “好嘞,稍等马上好。”店家笑着应了,转身招呼店小二去准备。
  不多时,清茶也好,竹叶青也罢,连同薛柯点的乱七八糟的小点心也上齐,正巧穆容也坐到了台上,醒木一拍,故事开场。
  故事里主角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家在离皇城很远的边境上,在目睹亲人死于战争后,立志守边报国,在他弱冠之年,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军,只可惜在他关键一战中出了内鬼,他手下的兵尽数折在边关,而他也被生擒,敌军陈兵关外,边境岌岌可危。敌军欲用他的命换城门大开,他站在城外,看着城墙上一双双通红的眼睛,大笑三声,夺过身边敌军的弯刀,横刀自刎。于是边境守住了,故事也结束了。
  随着醒木最后一拍,场子也就跟着散了。
  薛柯吃下最后一口点心,迷茫极了,他问赵承乐:“他为什么要死啊?人不应该很怕死才对吗?”
  “舍生取义。”赵承乐眼睑微垂,看不清喜怒。
  薛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到了悲伤,就像是腊月的雪,干净又寂寞。于是他问:“是今个故事不好吗?”
  赵承乐抬头看着薛柯,忽而一笑,就好像刚才的悲伤全是薛柯的错觉。
  “不,今天的故事甚好。”
  他怎么又变脸了呀?薛柯感叹于赵承乐情绪转变之快,认真翻了个白眼。
  “公子可真真是个妙人。”
  
  三、若将后庭花唱彻
  映月二十年,初春。
  皇帝病危,太子监国。
  赵承乐坐在大殿上,满朝文武各怀心思,他也不点破,冷着个脸,盘算着等会该怎么把闹剧收尾。确实是一场闹剧,听闻皇帝病危,不知是谁起的头,竟找了个戏班子,说要在皇帝榻前演一出《长生殿》,皇帝看着唐明皇与杨贵妃最终长相守,会想找到他早逝的发妻,强撑口气缓过劲来。
  奏折到他手里的时候,赵承乐只是哼了一声,就给这离谱的建议驳回去。
  谁知道第二天早朝,这东西又被提到明面上,几个老臣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给皇帝请这个戏班子,而从边关赶回来的将领则大都黑着脸,对这事嗤之以鼻。
  皇帝到现在在位二十三年,在位第三年时,皇后因难产去世,伤心过度的他为此改了年号,映月。据说是因为皇后的闺名就是映月二字,当时街头巷尾,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能听到关于皇帝的风月故事。
  而皇帝却从不在意这些,甚至还微服出行,把编排自己的戏文听了个遍,听到动情处还能红个眼眶,流下几滴眼泪。皇后去世后,后位悬空二十年,而他也再无所出,最宠爱的宁贵妃,也仅仅是喜爱她的琵琶曲儿,与人无关。
  都说皇帝是个多情种,赵承乐不否认,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好皇帝。
  他在位年间,沉迷戏剧乐舞,一片靡靡之音,新官上任不靠本事,全看他是不是写得出一手好词,文人治国,不过如此,久而久之,边境越发动荡,少有将领能带兵打仗,邻国见皇帝软弱,纷纷举兵侵犯边境,打得过就把边境城镇洗劫一空,打不过就开始逼着谈判,总能得到些好处。边境从富庶到荒无人烟,也就用了十多年吧。
  赵承乐无端想起半年前同薛柯听过的故事,那将军确有此人,他们曾有幸见过几次,就连他的尸骨,也是赵承乐一手安葬。那是映月十五年,因太子主张安葬将军,成了主和派的眼中钉,便有了后面的事,一连串的谎言与欺骗,只想让太子消失在北邙山里。
  还好他大难不死,只是回宫后,皇帝不知听了谁的话,本着保护他的想法,给他下了禁足令,真是煞费苦心。
  “父皇尚病重,不宜再添劳累去听一出戏,既然诸位有此心意,不如把自家最能唱曲儿的送进宫来,谁再去给排个表,说不准父皇听谁家曲子唱得好,一高兴病就好了。”赵承乐轻笑,“毕竟父皇最爱这些。”
  听说要把自家东西送出去,老泪纵横的几个大臣噎住,大殿一下安静了起来。
  看着臣子的表情,赵承乐起身,笑着摇头。
  “开玩笑的,此事休得再提,散了吧。”
  ……
  晚些时候,天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赵承乐坐在皇帝榻前,有些情绪说不清道不明蔓延到心头。刚才宫人来报,说昏睡了几天的皇帝突然醒了,点名要见他,还要他带上一枝桃花。桃花是从一个空寂很久的宫殿外摘得,之前这里的主人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在她去后,皇帝便命人在这院里种满了桃花,每逢春日,满目春光。
  短短几天,皇帝就瘦脱了相,这般嘱咐,怕也是回光返照。赵承乐迷迷糊糊地想,往后就我一个人了。
  等雨落下来时,皇帝成了先帝,而后太子登基,沿用旧年号,仍是映月十九年,明里风调雨顺,背里暗潮汹涌。
  在先帝发丧前日,赵承乐收到了一份礼物,薛柯用不知从哪得来的一根雪白鸟羽,做了个剑穗。收到礼物的时候,赵承乐正撑着头发呆,薛柯大大咧咧走进来,从袖中掏出剑穗放在他手里。
  “承乐,开心一点。”
  “朕看起来很不开心吗?”赵承乐轻笑,端详着剑穗,“你送朕这个作甚?”
  薛柯很难得没有顶嘴,他坐在桌上,歪着头,半晌没说话。
  就在赵承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薛柯说:“可你袖中明明……”明明藏着一把袖剑啊。在先皇病重的那天起,已经很久不带袖剑的赵承乐,重新带上了剑,薛柯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越来越像个鬼,带着一层画皮,游荡在偌大的宫殿里。
  “薛柯,你送朕一件礼物,朕也送你一件,这礼物你可要收好,丢了就没有第二个。”赵承乐卖着关子,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盒子,“先答应朕,东西一定要收好。”
  “我答应你。”薛柯跳下桌,打开盒子,只见一个白色的玉坠,上等的羊脂玉,跟赵承乐身上的那块玉坠很像。
  “你送我这个干什么?不能吃也不能玩,还不如带我出去听书。”薛柯嘴上嫌弃,手却老老实实把玉坠别再腰间。
  赵承乐笑起来,亮出袖剑,他说:“不如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薛柯瞪着可以映出人脸的剑身,涨红了脸:“赵承乐,你是不是在嘲笑我学问少?”
  “无,朕是觉得你颇有天分。”
  “那就叫‘画皮’剑。”
  “为什么?”
  “因为你嘲笑我。”
  “呵。”
  
  四、烟舟一叶作天合
  映月二十年,冬。
  今年的冬天像极了映月十五年的冬天,既寒冷又漫长,在经历了权力更迭之后,派系的倾轧也越发严重,终于在初秋的时候,有人联络到邻国,献出赵承乐在边境的布防明细,大军悍然压境,沿途抵抗宛如螳臂当车,到冬天,大军已然包围皇城。
  一切果然还是来不及。
  赵承乐摩挲着手中的降书,轻轻叹了口气。
  两日前,敌军派使者前来劝降,说如果三天后还不降,待城破之日,城中将无一活口。待使者走后,一干老臣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着求他投降,已经是这样了,打又打不赢,若到最后敌军攻城,就谁都活不了啦,只是这回没有黑着脸的将军们,那几个将军死的死降的降,已经剩不下什么了。
  这城里也没剩下什么,机灵点的早都跑掉了,就连这几个哭天喊地的老家伙,家里怕是连个唱曲儿的鸟都被带着逃出去了,更别提那些靠着写诗写词做官的小角色。
  “赵承乐,你在难过。”薛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手点了点降书,“这是什么东西?”
  “呵,好东西。”赵承乐收起手中的纸,扬起嘴角。
  薛柯瞪眼,在遇见赵承乐的第五年,他终于能看懂赵承乐什么时候是真开心,或者什么时候是真难过,就比如现在,虽然这个人还有心思在笑,但是他一身疲意却无法消失。
  “他们说你要降了。”薛柯皱眉,“外面很多人在骂你。”
  “无妨。”赵承乐站起来,缓步走出屋门,原来是下雪了,不多会儿走人的小道上也被白雪覆盖,只剩下朱墙立在眼前。赵承乐揉揉薛柯的头,负手站在空地上,任由飞雪染白头。
  这人真的好奇怪啊。薛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就站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站在雪地里发呆。
  “傻子。”赵承乐拂去薛柯头上的雪,“倘若我不是皇帝,你还跟我一起走吗?”
  “走啊。”薛柯想也不想,一口应下,“赵承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觉得你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不如一起偷跑出去,弄个小船天天在湖上漂着,多好。”
  “呵,谁说我不想当这个皇帝。”赵承乐假装生气,拍了下薛柯的脑门。
  “我说的啊。”薛柯理直气壮,“你一直不开心,既然不开心,那就去做开心的事情啊。”
  可真是个傻子。赵承乐笑着摇头,他说:“这段时间忙过去,我想去祭拜一下父皇,前阵子翻到些母后的旧物,你能帮我先带过去吗?”
  “我不想回去,那里好无聊的。”薛柯不乐意。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找个地方隐居吧。”
  “……好,那我早点回来。”也许是一起隐居的条件太过于诱人,薛柯犹疑了一下,便带着个包裹混在出逃的百姓中,趁着天色渐暗,悄悄溜出了皇城。
  这夜也来的太早了些。赵承乐确认薛柯出城后,遣退服侍的宫人,就着烛火,把鸟羽制成的剑穗穿在袖剑的剑柄上,鸟羽雪白,配上锃亮的剑身,倒是颇有江湖气息。而后赵承乐熄了灯,人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先帝临终前已然神志不清,但仍拉着他的手,嘴里不停地说:“承乐,朕对不起你。”
  赵承乐还记得当时,他叹了口气,像哄小孩那样,轻声说:“父皇,没关系的,承乐受得了。”先帝在抱歉什么,赵承乐其实很清楚,他在恨自己活的不够久,恨自己的孽没终结在自己手上,但是赵承乐并不是很在乎这些。
  歌舞升平也好,粉饰太平也罢,选择不了出身,那也只能走下去,直到终章。
  明日,便是这荒唐闹剧的终章吧。赵承乐自嘲一笑。
  ……
  递出降书的时候,赵承乐本以为自己会觉得不堪,可能是纷纷扬扬的雪太安静了,他莫名觉得轻松,连身子都仿佛轻了几分。他站在皇城门前,身后是数百年的历史沉淀,有人在哭,有人在怒骂,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与敌国谈妥,今日之后,除去换了个国君,城中百姓可继续生活。
  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一杯鸩酒罢了。
  赵承乐觉得不亏,一命换一命很多时候都是奢求,如今他已经很赚了。只是可惜了薛柯,他回来的时候,应该会很伤心吧,又或者会很生气,大骂赵承乐是个骗子。
  确实,我是个大骗子。
  赵承乐轻笑摇头,接过鸩酒,轻嗅了一下,应该是黄粱酒,和他五年前忘忧楼里点的那壶很像,可惜喝不到了。
  赵承乐扬手将酒倒在雪地上,寒光一闪,袖剑已然横在颈边,雪白的剑穗就像纷飞的雪花,一晃一晃,在漫天大雪里毫不起眼。在剑刃划过去的瞬间,赵承乐看见天上飞过去一只雪白的大鸟。
  希望他不会生气吧。赵承乐想着想着,世界逐渐安静下来,然后再也没有声音。鲜红的纹路在雪面上流淌,跌落在地上的袖剑,剑穗也沾上红,不再洁白。
  雪白的大鸟飞过去又飞了回来,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歪着头看着城外一片狼藉。有人注意到鸟颈上挂着个东西,像是个什么玉坠,但是雪太大了,还没等人看清,白鸟又飞走了。
  天地一片素缟。
  
  五、尾声
  几年过去,忘忧楼还是那个忘忧楼,穆容不知从哪里又淘到了一个话本,写话本的人自称雪客,开篇即是:他本北邙恣雪客,愿为君意入玉阁。若将后庭花唱彻,烟舟一叶作天合。
  故事的主角便是几年前自刎于城前的赵承乐,在话本的结尾,赵承乐禅位后,带着一只白鸟,撑着小舟,湖面泛游,平生不再上陆地一步,好一个快意江湖。至于为什么带着一只白鸟呢?有人猜测是那天飞来又飞去的白鸟,给写话本的人带来了灵感,也有人说,前朝有个传说,北邙山上有一白鸟,在帝王驾崩时,往往亲自来送魂入北邙。
  毕竟都是些市井传说,最多就是个饭后闲谈,穆容讲完话本,跟店家闲聊。
  “可惜了。”穆容喝了口黄粱酒,忘忧楼很多年前的招牌便是这黄粱酒,当年还是太子的赵承乐遇刺后,因之前他喝过这里的黄粱酒,忘忧楼便被当时的皇帝迁怒,禁止再卖黄粱酒,如今改朝换代,这酒又成了忘忧楼的招牌。
  “雪客?我想到一人……”店家笑着说,“先生应当也是见过的。”
  “哈,不可说。”穆容摇头,终止了这个话题,“你我也都年纪大了,想这些做啥?”
  “也是。”店家吐了口气,“有客人来了,先生自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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