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
我时常在五六月份的清晨听见水滴般清澈透明的鸟鸣声。
从窗外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有学校后山,而不见鸟影。这声音的小主人,不像肥硕的喜鹊、有长尾巴的灰喜鹊、傻乎乎的珠颈斑鸠那么引人注目。
这个声音唱响了一个又一个早晨,唤醒了初夏的每一个梦。过去了很久,我仍不知道它的名字。在网络上找了一些关于鸟叫声的视频,初步锁定了沼泽山雀,可我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因为沼泽山雀鸣叫声非常多变。
对于不易甚至几乎不能清晰观察到的鸟儿,我总有一种热切地想要见到它们的愿望。于是我时常在清早的睡梦中寻觅它们的身影。我浅浅地睡着,还不想起床,鸟叫声却真切地传入了耳朵,我的梦境里就开始描绘它们的形象,多半是用七分我在图片、视频里获得的印象,加上三分我自己的想象力,组合而成。
“吇吇嘿吇吇嘿……”这是大山雀还是远东山雀的叫声呢?我分不清它们的叫声和模样。可我的梦里却出现了一只沼泽山雀,又或者是一只褐头山雀(同样,我也分不清它们俩),在枝间跃动。半梦半醒间,我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联想篡改了事实。
另一种在我记忆里充满神秘色彩的鸟是猫头鹰。童年的我,住在城中村的老房子里。每年暑假,常常在三更半夜或凌晨时分听到一声奇怪的“咕咕咕咕,咕喵——”吓得我一激灵,有时还会发出类似大笑的“咯咯”、“嘎嘎”声。邻居家的狗也汪汪地吠着,证明这不是我噩梦中的幻听。那时的我并不相信猫头鹰是童话里送信的使者、智慧的化身,鸮形目的鸟类在我心目中还是有几分传统文化中的不祥甚至恐怖的色彩。老人们常说它们是厄运的象征。十几年前,爷爷曾经在工厂车间里捡到一只小猫头鹰,觉得很可爱,但是奶奶说不吉利,把它放走了。
稍大些,我对猫头鹰的叫声没有那么害怕了,它们也会摇摇摆摆地走进我的梦里。高中时的夏天,晚自习期间,窗外忽然响起一两声“咕咕喵”,同学们会莫名兴奋起来,引起一阵轻微的骚动。猫头鹰的存在也为校园生活增添了少许点缀。后来我甚至开始渴盼着哪一天走夜路的时候能邂逅一只猫头鹰。夜晚天空中飞着的大鸟确实是见过的,但要么是没有看清,要么是与猫头鹰“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种鸟——夜鹭,扇着翅膀,发出“啊啊”的叫声。
与不够吉利的猫头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象征着喜事来临的喜鹊。儿时我在家乡见到喜鹊的次数并不多,反而是灰喜鹊每天都见得到。那时的我以为身体灰蓝头顶乌黑的灰喜鹊就是喜鹊了,反倒偶尔见到黑白相间的喜鹊会有点茫然。它们的确不是同一种鸟,在地上行走的样子也不同,喜鹊多是“迈步”走,受到惊吓才会蹦蹦跳跳,灰喜鹊则基本是采用跳跃的方式。灰喜鹊除了能发出“喳——喳”的叫声,还会发出口哨似的有些调皮的声音,而远远听见喜鹊“轧轧轧”的单调叫声,我有时会怀疑是某种机器在运转,我的一位朋友曾经把这声音误当作是乌鸦啼叫。
在现实中我确是一直没有见过乌鸦的,乌鸦的叫声只在电视里听到过。我也不太能够理解《枕草子》开篇写四时之景,描写到乌鸦归巢,为什么让人感动。(小学课本在阅读材料里节选了《枕草子》里写四季的这一部分,只是周作人译本里的“很有意思”在课文里好像是译作了“叫人感动”。)年少时的我总觉得见不到乌鸦似乎也不遗憾,毕竟它寓意不好,也不如它的鸦科表亲喜鹊和灰喜鹊漂亮。现在的我却希望有朝一日能遇见一只乌鸦。
后来,喜鹊见得多了,我也不再把它想象得那么美好神圣。现在,不论是清晨还是傍晚,都常常看见一只喜鹊呆立在附近另一座楼的屋顶,有时有点炸毛,有时羽毛略微被雨水打湿,看起来有些孤独和落魄,但也只是稍作停留,很快就呼朋引伴,和另外三两只同类,吵吵闹闹地追逐着远去了。
龙应台的《目送》一书中,有一篇《寻找》,写到一种鸟,叫声酷似“苦啊,苦啊”,最后竟说是杜鹃。第一次读这本书是大二的时候,我十分迷惑,却也没有深究。我只知道有两种杜鹃,一种是“布谷,布谷”叫的大杜鹃,我只在家乡山里听到过一次,感觉太像闹钟声了,甚至觉得不真实。还有一种是童年时经常落在奶奶家院子的槐树上的,被奶奶称为“光棍儿”的四声杜鹃。奶奶说它唱的是:“光棍光棍,吃饭了吗?你吃什么?黄瓜炊肉。”小时候的我关注点都在“黄瓜炊肉”上,不知道究竟是“黄瓜炊肉”还是“黄瓜捶肉”,脑海里却已经浮现出了一盘猪头肉拍黄瓜。每年四声杜鹃总是在春末夏初时到来,我总觉得它预示着一种新的希望。大一下学期去天目山学习认植物,夜间听到的鸟鸣声也来自四声杜鹃。
2020年上半年,因为疫情一直在家。五月,我又开始重温《目送》,读到《寻找》这篇,多年来的疑惑没有丝毫减少。怎么会有杜鹃的叫声是“苦啊”?这也太奇怪了吧。
说来也巧,就在这天傍晚,我去公园散步,天色刚刚有点变暗,就听见一只鸟躲在树叶里持续不停地叫,叫声越听越像“苦啊,苦啊”,确实如龙应台所写,叫声急促哀切,仿佛家中失了火。其实这种鸟的叫声我在南京读书时听到过,也是在天刚刚要黑下来的时候,当时觉得听起来像含糊不清的“咕喵”,我还以为是某种猫头鹰,因为这声音也如猫头鹰叫声一般,有种阴森恐怖的气氛,我那时非常好奇,拿手机的手电筒照一照树上,结果鸟儿被惊动了,却没有看到它飞走,只是很快又听到它在不远处另一棵树上叫起来了,总也见不到它的真面目。
我又在网上搜索查找,最终找到了这种叫声像“苦啊,苦啊”的杜鹃——噪鹃,它又名鬼郭公、冤魂鸟,果然和猫头鹰命运一样。好奇心驱使着一篇文章的作者和读者,在不同的时空里,寻找同一种鸟儿,真的是一件奇妙的事。
几天后,终于返校,四声杜鹃也开始时不时地在校园上空鸣叫。和噪鹃一样,四声杜鹃也行动迅速,来无影去无踪,常常只闻其声,很难寻找到它的身影。
听鸟的日子还在继续。这些长翅膀的精灵,浮光掠影般路过了我的世界,留下一段歌声,又匆匆告别,但或许几天、几个月或一年后又会相遇。
一边接受着生活中纷至沓来的忙碌和躁动,一边又总是可以在大自然里觅得一方清净之地。小时候弄丢的关于鸟儿的梦,还是可以重新找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