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姑娘美好缥缈,深不可识,但受她帮助的人都体会到快乐。
这天,她又在山间的绿树林中出现了,她从湍急的飞瀑前飘过。她那黑发拂过山林,给山林带来抚爱;她那白衣在天地间流动,给天地间带来飘逸的美。然后,她的身影又无声无息地消逝了。
还从没有人能使她停留下来。因为任何金银珠宝都买不来她,任何武力权势都无法使她屈服,任何聪明才智都不能揣测她的心意,那些世人常常引以为傲的东西,对她都不起什么作用。但她一时也没离开世人,总是在静默中应对世事。
快乐的牧牛童更是不会幻想自己能让她停留,甚至不会幻想自己见到她。牧牛童一心要做的,只是照料好大青牛,所以只要大青牛吃饱喝足,他就能心满意足、别无忧虑了。牧牛童为大青牛找了一块丰美的草地,大青牛在此品尝美味后,抬头看了看站在不远的牧牛童,那眼神十分可爱,好像是在向牧牛童致谢呢。悠扬的笛声在山间回荡,牧牛童骑着大青牛、吹着竹笛,自在游乐。
一声声蛙鸣伴随着笛声,一颗颗油杉从身边经过,舒爽的风阵阵吹来,而绿叶由眼睛映在了心底。正当牧牛童享受着这一切的时候,哗哗的飞瀑声传入了他的耳朵,他循声骑去,那永不回头的飞瀑,就以壮阔的姿态映入眼帘了。正要从飞瀑前飘过的流云姑娘,停在了半空,转身面向牧牛童。
浩浩的飞瀑前,悬浮着一身白衣的流云姑娘,一道小小的彩虹挂在她头顶,十几只美丽的中国宽尾凤蝶在她身边翩翩起舞,她那白衣一会儿化成朵朵白云,蒸腾变幻,翻涌流动,好似在托起她的身体;一会儿又汇聚成之前的白衣——这幅画面让牧牛童看愣了——她朝牧牛童露出了微笑。
“无形无相,却能使人心灵愉悦。刚才的笛声是你吹奏的吧?”流云姑娘问道。“是的,你喜欢吗?你……你是流云姑娘吗?流云姑娘,怎么可能对我一个牧牛童说话呢?”牧牛童说。
流云姑娘声音柔美地说:“不必小瞧牧牛童。昔日,黄帝还曾称一个牧马小童为天师呢。你的笛声我很喜欢。有些人以为自己的吹笛技术很高,但我却不认为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就像有人自恃目明,但瞪大了眼睛也看不见我;有人自恃耳聪,但侧耳听也听不到我;有人自恃智巧,但想破脑袋也找不着我;有人自恃力大,但使尽全力也举不起我。拥有外在的技巧本来就不值得骄傲。对那些有了本事就得意洋洋的人,我从不理会。”牧牛童出神地听着流云姑娘的话,听后他说:“看来,你真的是流云姑娘。我听大家说,流云姑娘总是让饥者有饭吃,让寒者有衣穿,让苦者露笑颜,但她做完一切后就消失不见了。如果你是她,那么你是如何做到这些的呀?”
流云姑娘用亲切的目光看着牧牛童,说:“大地产出世人数不清的植物,本来就足以让人吃饱穿暖;上天造化了人和万物,本来就足以让人舒心惬意;帮助别人,自己能获得的东西更多。做到这些何难之有?天地慷慨地养育世人,而贪欲却令世人竟养不活自己。”大青牛扬头长叫一声,表示认同流云姑娘的话。牧牛童见状,朝大青牛笑了笑,又转头面向流云姑娘,说:“我知道世上有许多受苦的人。我真想为世人多做善事,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牧牛童,能做的事还太少。流云姑娘,你这么美,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流云姑娘听了牧牛童的话,笑了笑说:“牧牛童,你能胸怀天下,真不错。不过,要想为世人多做善事,反而要超越善恶对立的概念。”牧牛童问:“我怎么超越善恶对立的概念呢?”
“这一点,相信你不久就会明白。”流云姑娘说。她再不多说一句,只有哗哗的飞瀑声响个不停。
自从见过流云姑娘以后,牧牛童便总是心驰神往。流云姑娘那优美的姿态、恬淡的笑容、怡然的风采,都令牧牛童念念不忘、日思夜想。牧牛童已有好几日没见到流云姑娘了,这让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中好像缺了什么一样,他十分想再见到那个令他心动的丽影。
“大青牛,你觉得,她会在哪里呢?我,还会再见到她吗?”一日牧牛童行在山林间,对骑在身下的大青牛说。大青牛默默前行。当来到沼泽附近时,牧牛童忽然看到一个人在沼泽中痛苦挣扎,随即跳下牛来,向沼泽边跑去。牧牛童折下一根树枝,让那个人接住,他要把那个人拉上岸。
那个人使劲地挣扎,十分执着。“不要挣扎,否则沼泽会更快吞没你。放松下来,不要勉强,不要强求;平静下来,轻轻松松顺应自然的力量。”牧牛童对那个人说。那个人最终使用了恰当的力量,脱离了危难。
满身是泥的那个人趴在岸上,样子十分凄惨。牧牛童将他带回自己的草屋,让他躺在床上。那个人醒来后,开始询问情况,牧牛童诚实地回答了他的各个问题。很快,一阵沉默笼罩了整座草屋。
“我是落难了啊。”过了半晌,那个人叹口气,说。他是一位书生,品德高尚,知识渊博,常常因心地善良而受别人爱戴。他的父亲是当地一位远近闻名的富商,经常施舍救济,广播仁德,因此生意越做越大,家门越来越富有、兴旺。书生很幸福地度过了他的童年,在褒奖声中长大,这一切都令一个强盗嫉妒不已。强盗将书生家要卖给胡人的珍贵茶叶盗走,还将书生绑到山上,想以此索要更多财物。书生从强盗那里逃了出来,不慎陷入沼泽,这才有了牧牛童的搭救。
牧牛童决定让书生在自己这里休养一段时间,等书生精力充足了,再让书生离开。于是,书生过起了清贫寂寞的日子,除了牧牛童可以陪伴,再没有一个人能跟他说话了,他每天吃的都是粗糙的食物。
磨难让他放空了繁杂的意识,他的意识变得纯粹了许多。牧牛童带给他不少快乐,让他有一个比较愉悦的心情。可每次他向牧牛童讲他推崇的行为约束时,牧牛童都微微地笑着,并没有把他的话记住,这让他失望。
一天夜里,书生在室外站着,目光忧愁地抬头望向夜空。夜空漆黑无比,夜风寒冷入骨,书生只觉得世道比夜空还黑暗,人心比夜风还冰冷。他时常感到世上的正人君子越来越少,而为非作歹之徒却混得不错,如今那强盗居然为抢财物,不择手段地伤害他,连牧牛童这么可爱的孩子也听不进他的教导,更加令他苦恼,令他感慨万千。独自望天的书生没有察觉,在他背后稍远处,牧牛童正从树后探出头,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牧牛童也抬头望天,牧牛童感觉夜空中的点点星光分外明亮,夜风的吹拂也令人格外爽朗。
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山间不断响起悦耳的鸟鸣。牧牛童陪着书生在花草树木间游荡。书生停下脚步,张开双臂尽情呼吸清新的空气,牧牛童见此就也停下来,笑着看一旁陶醉的书生,很快他们又一同走了起来。一边走,牧牛童一边问书生:“你能说说你与胡人的故事吗?”书生望向高远的蓝天,思绪飘到很辽阔的远方,说:“我曾来到海边,看到浩浩荡荡的船队高扬风帆,登上船的人充满雄心壮志,波涛汹涌的海面激起无穷勇气。那船队驶向远方,驶向我看不到的遥远的彼岸。我们的货物运给了胡人,那些珍贵的茶叶,还有丝绸、瓷器和书籍,都受到了胡人的喜爱。而胡人也会从海上驶来,他们与我们长得很不一样,他们运来香料和胡椒。我们与胡人成为朋友,彼此的情谊难以忘怀。经商令人向往,但我父亲想让我读更多的书,我也更喜欢读书。”
牧牛童听得入了迷,他十分想去书生说的海边,加入那劈波斩浪的行列。他的心因书生描述的跨海的友谊而感到甜蜜。“所以,那茶叶对你家很重要,你要去找回吗?”牧牛童问。“是的,我一定要把被盗的茶叶找回。等我下了山,就去报官。我还要把强盗也抓住。”书生语气坚定地说。
“哈哈哈哈哈!就凭你那么弱小,还能抓住谁?”一个人在高处面对牧牛童与书生而立,大笑着说。牧牛童与书生只好停住。“你是谁?你跟书生很像啊。”牧牛童问。书生俯下身子在牧牛童耳边低语了几句,牧牛童惊讶地说:“原来你就是强盗。”
强盗冷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强盗’不过是世人强加给我的称号。其实哪个人不想拥有更多的钱、更多的东西呢?弱小的人没能力争到自己想要的,反骂我是强盗,他们自私地害怕自己的东西被盗,就想把我给抓住。可我只是做了他们想做却没做的事。”书生上前一步,说:“世人确实想要更多的钱,这无可厚非。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为得到财物而作恶,不顾他人的感受,毫无仁爱,说你是强盗名符其实。”强盗说:“仁爱?仁爱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你很讲仁爱,可你照样被我抓去了,到现在你还是一身疲惫的模样。”书生说:“心存仁爱能使人快乐。”
“一派胡言。身有财物才使人快乐。”强盗说。书生怒视着强盗,严肃地说:“心存仁爱的快乐,岂是你能明了的?”强盗很生气地盯着书生看。书生与强盗都狠狠地看着对方,谁也不说一句话。
在这沉默中,牧牛童茫然地一会儿看看书生,一会儿看看强盗。
还是书生打破了沉默,问道:“那些珍贵茶叶都装在箱子里,而箱子被锁得严严实实,你怎么能盗走茶叶?”强盗听了这个问题,仰头大笑,搞得书生一脸迷茫。强盗笑后说:“这事我还要‘感谢’你呢。我是把整个箱子给抬走的,唯恐箱子锁得不够紧,使我这一路上撒出茶叶呢。正因为你帮我把箱子锁紧了,所以茶叶一片也没撒,全都被我抬走了。现在,你也要被我抬走了。”
强盗凶猛地扑了下来,抓住了书生。书生激烈挣扎,但无济于事,被强盗一下子抱起,扛在肩上。书生不断扑腾着双脚。牧牛童冲上前,被强盗一脚踹得滚了下去,滚到了强盗看不见的地方。强盗心想“这不自量力的牧牛童一定是被摔死了”,就狂妄地笑了起来,然后将书生扛走了。
在昏暗阴森的强盗窝里,强盗不安地来回踱步,无法使自己内心平静。强盗停下脚步,忧心痛苦地抬头,发了很长时间的愣,然后又走了起来。他总是想要更多东西,要不到就会被心中的欲望所折磨,但当他通过抢夺的方式而拥有后,又开始担心自己受到惩罚,被心中的恐惧所折磨。而且贪欲就像一个无底洞,在得到了很多东西以后,仍然不能满足,又想要更多。就这样,欲望与恐惧反复交替着撕扯、搅乱他的心。
强盗正来回走着,一眼望见了被绑在一边的书生,便停下脚步,向书生走去。强盗站在书生面前,冷冷地说:“你现在很不舒服吧?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来赎你,给你松绑的。你家那么有钱,分给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嘛。”书生高傲地抬着下巴,说:“就算我家再有钱,你也无权抢夺。”强盗说:“那是在我没有力量的时候,一旦我有了力量,我就能抢到自己喜欢的了。”书生说:“就算你再有力量,你的力量能比得过天之力吗?”
山间,牧牛童昏睡在绿草地上,躺在高远的天之下、宽广的地之上。忽然,神奇的事发生了,一团团白云在绿草地上流淌滚动,将牧牛童包裹在其中。漫漫白云间,大青牛缓缓走来,它轻轻地舔了舔牧牛童的脸蛋,将牧牛童舔醒了。“嗯……是你,大青牛。”牧牛童喃喃地说。牧牛童想到书生被强盗扛走,心里感觉难受。他感受着四周无穷无尽的白云,心里变舒服了,虚无淡泊的心境油然升起,使他超然物外。
牧牛童安详宁静地观赏着白云,只见所有的白云都在往一个点汇聚,最终不见了白云,那个点上出现了流云姑娘。牧牛童用他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看见的是流云姑娘,便激动地说:“是……是流云姑娘。流云姑娘,真的是你。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吗?”流云姑娘说:“无论如何,你现在已经见到我了。”牧牛童说:“流云姑娘,我本来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但是现在,我遇到了一件难办的事。”流云姑娘听牧牛童讲述了书生与强盗的事,听后沉默不语。
半晌,流云姑娘淡淡地说:“你看到刚才那些白云,它们在流动着,形态千变万化,不断地翻滚,然后都归于虚无。世上的事也像那些白云一样,发生了,变化了,消失了。在发生时就像不会消失那样,可最后确实消失了;在消失时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可以前毕竟发生过。事情发生与消失,谁又能说得清楚?所以,任何事都不必过喜或过怒,都不必扰乱我们内心的安定和愉悦。”
牧牛童托着自己的小脑袋,若有所思。“我看到那些梦幻的白云,感觉我的心像没有了一样,一点都不难受了。可我仍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牧牛童说。“现实的一切都没有错。任何事的发生,都是来帮助我们提升的。”流云姑娘说。
“你这样一说,我有点明白书生和强盗为什么要经历这件事了。流云姑娘,那次我站在书生和强盗身边,我看看书生,又看看强盗,觉得他们有些不对,但我说不清。”牧牛童说。流云姑娘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说:“你竟盯着一个人看那么久。”牧牛童疑惑地问:“你没听清我的话吗?我是看了两个人呀。”流云姑娘说:“有的人因执着于仁义礼仪而迷失了自性,有的人因执着于贪欲嗜好而迷失了自性,虽然执着的东西不一样,但迷失了自性却是一样的。”
流云姑娘与牧牛童不约而同望向天空。只见天高云淡,风吹水流,草木蓬勃地向上生长,禽兽自由地飞走嬉戏,太阳落下后是璀璨的星空,群星暗淡后一轮朝日又喷薄而出,万千气象变幻莫测,山下的城市烟火喧闹,远处的景色引人遐想,问谁曾见得白云之外复有白云、青天之上更是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