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生命是一杯在世间中不断蒸发的清水,命运将我挥洒上天,泼洒入地。
我本是个女孩, 在一座与人间烟火隔绝的大山里长大。如果不是遇上了山洪,我会和我的大姐姐、像山里所有的女娃子那样,早早地就被嫁出去,终日在柴火与琐事中窒息地活着,任由自己的生命默默消逝在山里。
这是一座很大的山,至少在幼年的我眼里是这样。很大的山里大概有五六十户居民,都是祖祖辈辈坚守在这里。可即便不坚守,又有什么选择呢?我能看到、能触摸到的全部世界里只有黄色的沙子,灰色的石头,和我一样瘦弱的小伙伴,遥远的南飞雁。
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我觉得那里应该有和我们这儿一样的天空,一样的困苦。
有时我们的啃上几根苞谷,这是最奢侈的东西了。一棵苞谷杆上只结一根苞谷棒,苞谷杆晒干了当柴火。我们觉得可惜,于是把苞谷杆折断,放在嘴里啃咬,贪婪地吮吸里面鲜甜的汁液。吃剩下的苞谷棒子上永远满是横七竖八的牙印,苞谷种在土坡上的碎石头里,还种了洋芋,这是我们的主食。洋芋不多,我们总是吃不够,便有人提议就上酸溜溜的马齿苋,既能解馋又能凑个半饱。
我们并没有多少空闲时间来满足自己的胃。山窝里,四五岁大的小孩子就要帮忙了。七八岁的男娃要帮大人种地,小女娃就要做饭洗衣服。我们总是为生存出了再多的力,却依然不知道什么叫富足。
我不想这样活着,不想这样挣扎着生存。每个人都不想。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二
小的时候,我喜欢靠在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石头上,望着天上半天才飘过一朵的白云想入非非。我想象着我突然变得身强力壮,然后扛着一个大袋子走进家门,袋子里装着一种我们从没吃过但一定很好吃的粮食。我和爸爸妈妈、大姐姐和弟弟先美美地吃饱了,然后就有力气走好长好长一段路,等到这袋粮食吃完之后,我们就可以走出大山。走出了大山之后呢?我不知道。但是一这么想,我就浑身激动。
我仿佛看见我亲爱的姐姐穿上像花朵一样美丽的衣服,仿佛看见爸爸妈妈笑得合不拢嘴,仿佛看见弟弟英姿飒爽,受人尊敬。甚至,多年未见的二姐姐都能够和我们团聚在一起。
我们家本来有我们姐弟四人。
因为年长一些,大姐姐经常挨打挨骂。但是大姐姐从小就非常懂事,印象里她才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就已经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她帮妈妈我们的脏衣服洗得发白,帮爸爸砍柴火,照顾我和弟弟,俨然是家里的半个顶梁柱。我经常开玩笑地问她,你以后的理想是什么。
我不要理想,我只要你和弟弟长得结实,只希望我们长大之后还能经常在一起。大姐姐总是这么大声说。
我崇敬我的大姐姐,但我却不认可她的“理想”。在我看来,平常的日子里生活也就够乏味的了,为什么还要在美好的幻想中拘泥自己呢?
我还想问问我的二姐姐,她的理想是什么。但我永远也问不了她。
二姐姐比我早一年出生,比大姐姐小两岁。我的脑海里根本找不到这位二姐姐的半点影子。只是听爸妈说,在我一岁时的一天,大姐姐跟妈妈去山上捡小果子了,爸爸也不在,只是把我放在一个篮子里,让两岁多的二姐姐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我。二姐姐可能是觉得闷,就迈着小腿走出了家门。别人看她经过一个小土丘时就不见了,从此再也没有被找回来。
多年来,爸妈一直觉得她被牙婆子拐走了,现在大概成了一户人家的干闺女,过着比我们更舒服一些的生活。
至于我嘛,作为家里继二姐姐出生之后的第三个女娃,刚出生时自然让爸妈很不悦。山里的老人劝他们把我给送走,以给将来的弟弟“腾地方”。我知道为什么,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活的好好的。我从小就不怎么生病,弟弟出生之后爸妈就更不怎么管我了。
我享受着比大姐姐更多的自由。我一个人进山林里拔野荆棘,用石头捋掉刺,戴在头上,在小伙伴中间耀武扬威;夏天山溪水多了些,我就跳进去痛痛快快地洗澡,把水泼到洗衣服的妇人身上,看她狼狈地好一阵乱骂。如果不是也要帮忙看弟弟,我的生活过得还挺逍遥自在。
只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变得忧虑,尤其是目睹了我将无法逃脱的命运在大姐姐身上发生时,我觉得每一天的空气中都有一种火辣辣的煎熬。
在我九岁那年,十二岁的大姐姐被爸妈嫁给了东边的徐二家。大姐姐哭着喊着,双手紧紧抓着妈妈衣襟。妈妈闭上眼睛,满面的无奈。大姐姐的手臂上挨了爸爸的一记火筷,被徐二的哥哥拉走了。
从此之后,大姐姐逐渐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偶尔几次我经过东边的山头,经过徐二家,看见被烟熏得灰头土脸的大姐姐,蹲在木盆边,漂洗着永远洗不完的衣服。她抬起头在看到我,我从她脸上看到了未来的黯淡无光。
十四岁的大姐姐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三
我已经十二岁了,正是当年大姐姐被嫁到徐二家的年纪。
那天我匆匆吃了点饭,一个人躺在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我呆呆的望着天空。
天空逐渐变成了灰色,先是一滴两滴的毛毛细雨,然后是悉沥悉沥的小雨。雨一点一点地大了起来。我看着干燥的土地被雨水慢慢浸湿,看着雨水逐渐穿破树叶的屏障,滴答滴答地滴了下来,砸在我的额头上。
“快过来,傻东西。”妈妈大惊失色,赶紧叫我进来。
即便在屋里,我依然可以和雨水“亲密接触”。我们家的屋顶漏水,几乎每家每户都这样,日子一长大家便也都习惯了。妈妈拿来一个破木盆,放在水会从屋顶上滴落下来的地方。
雨真是大呀,密集的、像一大片烟雾一样的雨粗暴地砸在屋檐上,砸在树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砸在地上,仿佛要将大地砸得凹陷下去。
雨一直都没停。爸爸担心我们家的地基会垮塌,冒着雨就出门察看了。妈妈刚想跟我说什么,突然爸爸气喘吁吁地冲进屋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快……快……山洪……山洪来了……”;
我们大吃一惊。爸爸来不及多说,拉着我们冲了出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不仅有磅礴的雨,还有凶猛的风。我们连五米开外的东西都看不清了,包括我们的房子。我隐约看到一个黑压压的东西朝我们倒下来。啊!是一棵树!妈妈死命拉了我一把,树倒在我的脚后,溅起巨大的水花。
雷也打起来了。在凌厉的闪电撕破天空的刹那,我看到一堵墙,一堵水和泥沙构成的、比爸爸还高出许多倍的墙,从远到进,吞噬着山里的每一寸土地。
我们迷失了方向。除了闪电,我们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朝山底下跑!”爸爸大声喊,但是狂风依然将他的声音撕成碎片。
“要是洪水涌下去了,我们怎么办!”妈妈也大声反问。
“来不解解释……跑!跑啊!”爸爸已经是在吼叫了。
我右手拉着妈妈,左手牵着弟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恐怖的暴雨中开辟出一条求生的路。我听见弟弟竭力对我说:
“姐……三姐, 我实在……实在是跑不动了……”
“跑不动也得跑!”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弟弟背在背上。
“你背着他是在找死!把小子给我!”爸爸听见了我俩的对话,一把将弟弟拽过来按在他的背上。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突然将夜空照得通亮,我心里一惊,脚下一滑,松开了妈妈的手,摔倒在泥泞的地上。
“娃子!——”我听见妈妈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我挣扎着爬起来,可是再也没有摸到妈妈那双温暖的手。
“妈——”我哭喊着,绝望地跑着。
“哗——”我突然听见一阵不同于雷声和雨声的声响。我还没明白是在么回事,洪水已经夹着树枝和砂砾,爬上了我的腰。“啊——”我忍不住尖叫起来。
又是一道划破天空的闪电。这一次,我看见了爸爸妈妈和弟弟,他们也看到了我。我对这最后一根求生的稻草感激涕零,奋力趟着齐腰深的水朝他们游去。
“我的娃子——”妈妈拼命向我这边游过来。
我离妈妈越来越近了。五米,三米,两米……就在我离她伸出的手只有半米的时候,我突然趟进了一个水深许多的的坑里,身体失去重心,头朝前栽进水里。就在这时,一个洪峰突然袭来,将妈妈推出去好远。
妈妈留给我的最后一秒是她那惊恐的表情,我听到的最后一声话语是她绝望的尖叫。
苦涩的水灌进了我的嘴里、鼻腔里、耳朵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四
我看到了明亮而光彩夺目的东西,它们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将光芒撒开,在我的灵魂深处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被水一片水包围着。我隐隐约约地感觉我的脚被水泡肿,我的衣服软塌塌地漂在冰凉的水上。
我不知知道这叫海。它从未在我生命的印象中出现。
我发觉自己趴在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上。我从小就听说过木头能浮在水上,我不知道它有一天还能救我的命。
我的头脑昏昏沉沉的,根本无法想任何事情。我一动都不想动,看着自己离那在海面上洒满光亮的地方越来越近。
犹如一觉醒来恍若身处璀璨的群星中般,我来到了一个梦幻般的地方。我感觉我的头压在软绵绵的东西上面。我的全身都被水浸泡得发疼,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了。我又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我的身体已经不再泡在冰凉的海水里。看见我醒了。站在我身旁关切的那些陌生人都露出了笑容。他们友善对我说话朝我微笑。他们讲着和我们一样的话。
我告诉他们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那里的生活贫穷而压抑。我告诉他们在我们那里,苞谷就是最奢侈的美食。我告诉他们我们遭遇了山洪,我和亲人永远分别了。我还告诉他们在我住的那座山里,女孩子像我这么大就要嫁出去了。
他们听了我的讲述,打湿了眼眶,拿出白色的手绢擦着眼泪鼻涕。他们跟着我,模仿着我的口音,一遍又一遍地念“苞谷”,念“洋芋”。
他们拿出一种手掌大小、像石板一样的东西,放在耳朵边呱啦呱啦地说话,邀请他们的朋友来看一个遭遇了山洪、茕孑一身,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小女孩。还说她们那里只吃苞谷,只吃洋芋,女孩子才像她这么大就要嫁出去。更多的人来了。他们看见我穿着被水泡得看不清颜色、脏兮兮的衣服,都痛哭流涕,一边抽泣一边给我换上干净崭新的衣服,还给我洗澡。他们请我吃饭,一遍又一遍的跟我念“苞谷”,像我们山里教书老头教鞭下的小娃娃。
五
我穿上他们给我的衣服。衣服的样子奇怪极了,看起来就像一大块布围在腰上,并不保暖,衣服下摆上还印着花花绿绿的东西。
看着我奇怪的样子,他们笑了。告诉我这叫“裙子”。我大为惊奇。我一连好几天都穿着它大摇大摆的走出去,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每个人都是那么友好,他们见到了我会露出微笑,对其他人也是这样。我看到这里的人们生活是那么平静美好,他们的脸上尽是恬静与富足的神情。每到中午,他们聚集在一座大厅里,吃着牛排喝着红酒,谈论思想与哲学。
渐渐地,我明白了他们把他们居住的地方叫做“城市”,他们选拔了代表来更好地管理城市,这个过程叫做“政治”。他们用一些特殊的纸张来买卖东西,或者换取各种各样的服务,叫做“交易”,至于所有人是怎样使用这些特殊的纸张的,用“经济”这个词来归纳。
城市的东边有一座恢弘的塑像,雕刻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络腮胡子的老者。他们微笑着告诉我,这座城市有一个名字,叫做“理想国”,这位老头子是理想国的缔造者,人们亲切的称他为“柏拉图”。除了这个叫做“柏拉图”的老人之外,旁边还一字排开好几座塑像。他们怀着崇敬的神情,轻声读出一个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希罗多德,欧几里德,阿基米德……
他们都是缔造理想国的先贤,在人们心中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使用上好的大理石,凿出他们的样貌,重温他们的思想,缅怀他们的精神。
理想国,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名字。
此刻,我正踏着它的土地。
六
我发现,住在理想国的人们,他们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多么热爱他们现在所拥有的幸福生活。
只有平和与安逸,日子过的就干巴巴的。于是,他们只要一天没有为吃了毒奶酪而死的小猫流下眼泪,没有为吃了假糖果而生病的小朋友留下眼泪,他们的眼球就无法得到慰藉;当听说奶酪是因为放了一种叫“四聚氰胺”的化学药品而变得有毒,当听说糖果是因为制造商为了想赚钱而造了假时,他们便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愤怒。他们在石板上挥汗如雨,手指啪嗒啪嗒地按个不停,将自己的想法和能代表自己想法的别人的言论发布在一张看不见的大渔网上。各种各样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沿着大渔网跑到每张石板上,夹带着剑拔弩张的语气。于是人们便不可避免地吵起架来。
他们就像一张纸一样,随便拿什么东西都能在上面留下大片大片的痕迹,还一撕就破。他们把这叫做“撕逼”。
人们一天不跟这张渔网打交道,就会感觉自己的生活无比空虚,哪怕再多的自言自语,都比不上渔网上一场双方见不着面,却硝烟四起的骂战。
理想国,真理想,啥事都是按着每个人的性子来。
这里的小孩子自然是不会去搅进大人们的事情中,因为最近流行一种叫“皇者荣耀”的东西。孩子们比大人们更厌倦于理想国里安稳的生活,在“皇者荣耀”里疯狂地杀戮,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当你看见一个小孩露出得意的笑容时,你根本不会明白他们在一场“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喜悦。他们将自己现实的理想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只存在于大家脑海里的“皇者荣耀”里。
我凝望着城东的柏拉图塑像。理想国,似乎仅仅是将大家的胃口用一种刻奇的方式满足而已。
哪怕大家每顿午餐都吃着牛排喝着红酒,对思想与哲学津津乐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直面现实时的外表,将他们的内心寄托在另一张面孔上。
这张面孔,出现在看不见的渔网上,出现在“皇者荣耀”里,唯独不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不然的话,就不叫理想国了。
七
我想起了就在不远的曾经,我和大姐姐口中的“理想”。
我的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
他们过得好吗?我这么问自己,没有人能给我答复。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山洪使我不再属于那座大山,也因此,我成为了一个不再有家的孩子。我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大海上,又莫名其妙踏上了理想国。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有一天,我躺在街头的长椅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我听到一个声音问我:“你想去找到你的父母亲人们吗?”
“想,当然想。”我坚定地说。
于是,我决定往生。
八
我成了一个男孩,在一个家庭里出生长大。我的父亲姓林,他给我起名为林夕渡。
叫做林夕渡的我,早已忘记了我是为什么来到这个家庭,忘记了我的灵魂来源于何方。更忘记了,当初是怎样坚定地要去寻找我的父母、姐弟的。
那已经是属于我的另一个生命的事情了。
我怎么会记得呢?
我的生命现在被标记为一个叫做林夕渡的男孩,他在小学的时候就获得过无数次奖项,曾经把红领巾很骄傲的戴在脖子上。后来,他去了这座城市最好的初中,对写作和阅读产生了痴迷般的兴趣。渐渐地,他逐渐有了自己的理想。他想当一名作家,他将是一个叫做林夕渡的作家。
之后,他考上了那所,令这个国家所有家长都梦寐以求的大学,获得过几次奖学金。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把要上的课上完,把一些手头上的事情做完之后,一个人泡在偌大的图书馆里,静静地读书。看着夕阳的余晖在书页上的投影,越来越低沉,直到夜幕降临。
不知不觉,我已经能被小孩子叫做叔叔了。
我不想去喧闹的大城市。我来到了广西,捣鼓起当地的中草药产业来,认识了一个叫沈瑾烨的流浪歌手,还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公司。我最终没有当作家,我觉得我无法驱散自己心中的浮躁,像一个真正的作家那样思考。我只是在闲暇时光里写一写只给我和沈瑾烨唱的歌词,随便翻翻能给自己充充电的书。
我读到了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理想国》。
有什么东西突然在我心中亮了起来,一点一点扩大,扩大,就像海边的灯塔,将光芒洒满海面。
在柏拉图的书中,理想国的名字叫做亚特兰蒂斯,那里的人们生活安逸而富足,从不用为生计而奔波操劳,世世代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上天赐予的美好生活。终于,理想国的人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触怒了众神。他们将理想国沉入大海,从此那个国度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当中。
我合上书,想象着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在海上漂流,结果来到了理想国。嗯,为什么会来呢?因为这个小孩遭遇了洪水,大难不死,被冲到了海面上……
九
发生了什么?
仿佛是在不经意间念出了哈利波特的魔法咒语,自己还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但是却在时空中打开了一扇大门。
一扇通往我另一个生命的大门。
眼前划过了一幕一幕的浮光掠影。我看见一个小女孩,赤着脚,跳进河里,边把水泼得到处都是边哈哈大笑;我看到了地上种着一些土豆,一个面庞清苦的中年男人挥动锄头,将他们刨出来;我看到了一位母亲,正在照顾她的三个孩子,脸上的皱纹写着一部平凡的传奇;我看到了一个年纪看起来才上初中的小女孩,吃力地弯着腰,将衣服在水中一遍一遍地漂洗,她的身旁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婴儿……
我看到了另一个生命,另一个同样属于我的生命,在艰难时世中的挣扎,用她幼稚的双眼,看着身旁每个人困苦的生活。她想要逃离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她幻想着全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只要走出困住他们的那座大山。终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将山冲开一个口子,也裹挟着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弟弟,还有她的姐姐……
洪水真是凶猛,从山上倾泻而下,一路上势不可当,将无数树木、泥沙、还有活生生的人,冲到大海里。
也包括了她。
不知是谁在庇佑着她,她活了下来,尽管已经漂到了大海上。意识已经极度模糊的她凭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抓住一根浮在海面上的树干。之后,她和树干一同漂到了一座岛,被海浪冲上了沙滩。然后,被住在那里的人们发现,醒了过来……
十
我明白了一切之后,迫切地想要去寻找我的亲人们。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难道不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吗?
此生此刻,我是林夕渡,我也只是林夕渡。
如果人的生命能够被拆分成好多份,每一次人生只是其中的一份,那么,我们每次活着,都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生而为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我们“真正的”到底在哪呢?从哪儿来呢?最终要走向哪里去呢?
一切问题都没有答案。
只有在梦中,在一切不真实都能被重现为真实的时候,我才能探究这些,才能渴望在未来某一次活着的时候,重逢曾经是我的亲人、是我生命一部分的人们。我的姐姐,在“上辈子”嫁到徐二家的大姐姐,两岁时就被牙婆子拐走的二姐姐,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哪怕此生再重逢,也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同一杯清水,我的生命在这世间化作无数的人。曾经是,将来也会是。
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如水溶于水中。
也许真的都只是一场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