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崇祯十七年二月廿八
恨啊!
那些商贾之人,各个该死,全部该杀!杀得痛快,死得其所!那些混账,敢抢咱的穗儿,敢对难民下手,敢欺君罔上,不仁不忠!
如今是遭灾的第三年,好在去年早稻有所收获,虽晚稻又遇冰雹霜冻,但欠收的不算太厉害,总还是给了一丝喘息。灾民还是一股脑的自南而来,如今已经可见北直隶其他州府的百姓了,可见战况不顺。据说陛下提议南迁旧都应天,但如今已二月有余还未下定主意,多半是搁置了。可若是不迁都,想必马上就要招辽东兵马入京勤王了吧?辽东总兵吴大人镇守边关与那满清北军对峙多年,只怕这一朝勤王去,北军必然趁虚而入,若待那时,我华夏儿女只得生灵涂炭了。
说回这该死的商贾。我大明律法,灾荒施粥,粥需立筷而不倒!可这些商贾,仗着灾年大肆屯粮,我也认了,我高价花银两买他们的粮请他们施粥,我也认了,我还为为他们的粥铺提供米粮,我也同意了,可我不看不知道,这些可恨之人所施之粥稀如清水!
那天我当面质问他们竟然丝毫不知廉耻,如我看的没错,每碗粥里只有十六颗米粒吧!十六颗!这叫谁人吃得饱!我当即带衙役抄了那粥铺,连米带糠一并煮了一锅,插筷不倒。我清楚,这些商贾,唯利是图,从州府拿了好处,转头还要从百姓嘴里将那三瓜俩枣也一并抠出来。
我本想着,既然这些商人不守诚意,我也无须委托他们,去年入仓的收成,今年再放出来便是,商人吃回扣,我多让衙役开设官家粥铺便是,可这帮商贾真是为了这这千万百姓的活路于不顾,从我这捞不到银两和米,便要要挟我。
要挟我给银给米就算了,他们还要造反!
抄了粥铺的当天,那孙东家便牵头叫来了望州城最大的几位东家围我望州府衙,美其名曰登门拜访我这青天大老爷。那几位大腹便便,见我毫不客气,只是拱手作揖,丝毫没有见官跪拜之礼仪,不仅如此,还出言威胁,要我交予这几家商铺代理全望州施粥粥铺之责任,说什么早上的稀粥的误会,否则今日就赖在这府衙不走了。
十六颗米!是误会!这还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更有甚者,那该死的孙东家,时不时地朝着我身旁的穗儿偷瞄几眼,眼神里满是下流与猥琐,让我更气上心来。这该死的东西,当时怕不是还想着让穗儿去当他的瘦马吧!这恶毒的眼神,还将穗儿吓得语不敢声,只缩在我的身后,我能感受到,她紧紧揪着我的衣袖,生硬地朝下扽着。
我呼来衙役将这些人请了出去,只是那孙东家临走前撂下狠话,说山水有相逢。我本并未在意,可忽地身后的穗儿开口了,穗儿说,她前些日子听到,那个孙万三和其他商户要一并投降大顺皇帝。
他们要造反。
穗儿这话刚说完,那一只脚跨出大门的孙东家仿佛顺风耳般猛然狼顾,仿佛听到什么似的,又振了振衣袖甩手而去。
当天夜里,穗儿便不见了。
这帮人,该杀!
我早该料到这个孙东家会动手,就凭他每每对穗儿那见色起意之相,就凭那天他猛然回首之举,让我恶心,让我痛苦,让我癫狂。当天夜里我便清点衙役,许诺他们成事赏银,就连我这从来未提剑拔刀之人也抄起刀来一同行动。我知道,我会杀个人头滚滚。
百十号人分成几路去捉这些商贾,而我则亲率一队围了孙家。随着叫门衙役无果,我也不知从来爆发来的力气,上前一脚将那正门踹开,随即大手一挥,几十号人鱼贯而入,将这孙家上上下下闹了个底朝天。待手下将那孙东家抓到跟前,他还正赤裸上身,不知所措,大呼冤枉。
可从他家搜出来的通顺密信绝不会冤枉他。
于情于理,我应当捉拿归案,升堂审讯后再依律法发落,毕竟此事事关重大,又是非常时期,应当昭告全城百姓,可当我从他口中问出了那所谓暗室,又亲眼见到那暗室里无数妙龄少女如惨尸状横七竖八,像垃圾一般随意丢弃在四周,更有甚者被吊在那畜生安设的刑具上,锁着铁链,骑着木马,关在水笼,让在场众人无不胆颤心惊!
我当即就活劈了他,用我那此前从未拿过刀剑的手,像是使出了这辈子所有力气一般,将那畜生削成人彘,再腰斩了他。
我从那一摊死人堆中抱出了受惊的穗儿,她被吓得不轻,言不能语,只是缩在我的怀里一个劲的默默流泪。
也许是我有些逾越了,这些本不该说的,觉得有些不齿,我那时只觉得心安,只觉得穗儿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就在我的怀里,那熟悉的气息,让人心安,让人放下戒备,感到无力,感到疲倦,感到饥肠辘辘。
我将穗儿接回府衙,又同她吃了几大碗粥,想必她也饿了。
当晚几大家族悉数落网,第二天早便在城东市口行刑,我当面昭告全城百姓,揭发其叛国之罪,统统腰斩。铡刀自腰而下,一分两段,可人气不绝,还可残喘,却要忍受这难以言说之痛,算是我对这帮反贼的惩罚。希望他们来世好好做人,好好做臣。而他们府上的粮食,虽一并抄了,却只有百八十石,这帮商贾大肆屯粮人尽皆知,根本不可能只有这点数目,唯一可能的就是这些该死的早已经把囤积的粮食秘密转移出去了,说不定就是当作投降那闯贼的敲门砖给了叛军。可如今官仓粮食也见底,若是今年再不能得个好收成,此方百姓便真要挨饿了。
这件事我没敢告诉史公,怕他担心,说我造杀孽太重,说我不该杀商贾,这是乱了一方民生之基。哎,也不知史公近来可还安好,如今我大明已有倒悬之急,虽闻李将军已带兵勤王,吴总兵想必稍加几日也要出征,可我总是放心不下,我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我该怎么做呢。
穗儿来唤我了,出了那档子事后,穗儿更是寸步不离我了,连就寝都要我相陪才肯睡去。不过嗅着她的味道,听她在耳旁吹风,称我一生王哥,也甚得安慰。今日便写到此处吧。
北直隶望州知州王进德
冷冰冰的文字没有温度,空洞的话语哪怕夹杂了情绪却也略显单薄,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吃人”二字。我回想起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明末处于小冰河期,多灾多难,自万历年间来就是饿殍千里,想着电视剧里演绎的那些逃难的灾民,如今再看着老祖宗亲笔记下的史实,忽生出一种不现实的错觉,仿佛桌案前的我就是王进德,那种对富绅地主的痛恨,对百姓流离失所的怜悯,还有对那位穗儿的怜爱,纷纷从心头涌入脑海。
饿了。
下意识看了看电脑屏幕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十四二了,仅仅是看了这三篇日记,周身的时间就仿佛被加速般飞逝,我竟然已经饿了一天了。
我也是一个能吃的人,就和老祖宗日记里的穗儿一样,猛猛干饭。记得我小时候,曾经就着一瓶汽水,一顿就呼呼吃了一斤炒饭,那白花花油腻腻的大米的香味,吃进嘴里混着唾液细细咀嚼冒出的滋滋甜味,与汽水一并吞入腹中后那沉稳而又满足的饱腹感,开玩笑的说,自那时起就几乎成了我活下去的动力。
于是,我点了外卖,点的是蛋炒饭。
当米饭送到桌前,闻着这扑面而来的香气,瞬间食欲大增。
于是我边扒拉米饭,边跟网友分享一下今天刚得知的惊天消息——我祖上是明末大官——不过好像一个五六品的知州也算不上大官。顺便问问有关这个“望州”的消息,就当是乱投医了,兴许叫我瞎猫碰上死耗子,真有人知道望州在哪呢?
忽地一条聊天消息弹入眼帘,那是我网上认识的老朋友发来的,她叫“惠惠最可爱”,是一个听起来非常旧时代但又确实好可爱的网名。她说她虽然不知道望州,但如果是北京附近的话,有一片叫“望京”的地区,自明朝以来就有了,还曾一度发展成了望京卫、望京城。同时,她还表示,如果我愿意来北京,她可以带我去这片叫望京的地方看看。
我猛一震,如果这个“望京”建州,那就是“望京州”了,那到后来会被人称为“望州”也未尝不可呢?
想到这,我狠狠扒了一大口饭,掏出手机定下了去北京的机票。
这饭真香。
《5》
崇祯十七年六月十六
多尔衮进京了。
可恨吴三桂那卖国贼,放那辽东女真入关,犯我中原,此时已然不是大明、大顺和那大西内战的事情了,北军南下,生灵涂炭,没人躲得过。
我望州是顺天府前最后一道防线,是当年为行“替京北望”之职所建,如今陛下虽已去,但我仍旧是大明的臣子,那大顺来了又如何?围了我三五个月还是走了,那北军来了又能如何?就算那多尔衮是赶上京师动荡趁虚而入,但我望州会始终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钉在他的后方,拔不掉我这颗钉子,他休想再南下一分一毫。
吴三桂的一写势力不愿投靠北军,便来了望州,加上辽东、北直隶其他地方的难民,如今我望州人口已十之二十,所谓人多势众,但望州粮食告急,如若再这般下去,望州不出半月就要彻底断粮。
我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就连穗儿也是。但她似乎什么都明白,像她那么能吃的人,如今每日也只舍得将前晚的一碗米粥彻夜放凉,待上冻成块后用竹筷一分为四,半天一块,她还会让我吃,可如今面对这累卵之危,我怎么还吃得下呢?我早已没了从前那般吃饭的胃口,两日一餐,已是极限。
说到穗儿,她的进步飞快,懂得对仗,学会音韵格律了。如今我教她填词,给她看唐宋风雅,她竟也能懂之一二,这若是在太平年间,放眼大明上下,恐难有几人天赋能出其右吧。这段时间烦恼颇多,夜不能寐,可长夜漫漫难熬,穗儿却也不睡,她总在身边陪着我。每每入夜,我们便谈论诗词,她为我掌灯,我教她填字,她也试着写了一首,颇有才性。
此去半生空怅惘,暮暮朝朝,所念即心想。轻叹浮生泪晃晃,世人只为情惆怅。
花谢花开花一场,隐隐约约,人去人悲怆。长恨茫茫难以讲,随风往事从何忘。
这首蝶恋花便是穗儿作的,可从这词中,我分明看出穗儿压抑在心中的痛苦,她一定还在想着她的亲人,死在山西的父亲,死在河南的母亲,死在望州的爷爷和弟弟。可如今的我除了安抚,又能做些什么呢?
那夜我将穗儿紧紧搂在怀里,任她停笔后那豆大的泪珠跌落纸上。我轻抚着她那席在烛火下格外清亮的青丝,鼻腔疯狂吸允着她身上那充满食欲的味道,她抱着我的手也逐渐从腰抚上脖颈,将那沾了露水的清澈的双眼从我胸膛扬起。我盯着她那双闪着星火的眸子,宛若注视着出水的芙蓉,正沐浴在那独一无二的仲夏夜色里。我们犹如回归尧舜之时,在月下为彼此献上此生最热烈的祝福,我们好似点燃篝火,击缶歌唱,好似如野马脱缰,在河西大漠与川藏皑雪间奔走放荡。我们玩着这世上最古老的游戏,我们欢笑,我们落泪,直到星移斗转,野兽筋疲力尽。
我向她发誓,待她明年及笄,便要迎她过门。
有些事情,写出来后果然心里好受多了。
第二天,多尔衮便尝试攻城了。吴三桂的劝降对我毫无作用,对我城中上下一心的军民更无作用。承蒙百姓爱戴,也是深知女真生性残忍,若是开城必被屠城,我决心死守望州,哪怕最后我以死明志,也宁可将望州丢与大顺、大西,绝不会让给北军一厘。
据闻早年间,那努尔哈赤远征高丽,屡次来犯我辽东,手下部族皆是能征善战之辈,如今多尔衮更起大势,我在城楼远观,那八旗军竟是不亚于我明军丝毫,名不虚传。
可我大明又怎是缩头鼠辈?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凡日月所照皆是大明疆土,凡往来之人也皆应是我大明之臣!我在城楼振臂高呼,身旁的穗儿也最先随声附和,接着是我城中将士,我城中百姓,我们皆信,大明永存,大明未亡!
我早书信一封与史公,想必他就要收到了。我大明不可一日无君,望他能早呈忠言,立新皇,承天命,北伐北军,再救我燕云十六州。
也希望史公的回信里能再多夸夸咱的穗儿。
北直隶望州知州王进德
抵达北京的第二天早,我便与惠惠碰面了。据她所说,望京在过去只是土岗僻村,后来一步步发展到如今北京的商业中心,繁华大都会。不过在去望京之前,她倒是先拉着我在北京各大景点乱窜了一圈。
我并非是来旅游的,而且在我乘机途中看完了老祖宗所写的崇祯十七年中旬的那几篇零零碎碎的片段后,我便对这个望州,对老祖宗,甚至这个穗儿都格外在意起来,我有些奇妙的感觉,我在想这文中的穗儿,该不会也是我等的老祖宗吧?这样的想法盘踞着我的大脑,以至于与惠惠同行的路途中,我还回味着老祖宗笔下那明末的望州,那吃人的世道,那可怜的百姓,那温柔的满穗,而我就化身为那英明神武的老祖宗,杀富商,战闯王,守望州,抗清军,当然,还有与穗儿共度的每一个不眠之夜。
想到此处,只觉得口中生津,饥肠辘辘。
惠惠本想带我去吃炸酱面,说是老北京人都喜欢吃炸酱面,但我想吃米饭,香甜可口的米饭就是我的生命,于是便去了一家菜馆,我也照例先要了一份炒饭。
她感慨我居然真的喜欢吃炒饭,我则回她不懂这米饭之香甜,所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每一粒米都来之不易,不论是滋养它的土地,还是春阳夏雨,秋风冬雪,不论是开垦,还是插秧,是世间的一切生养着稻田,换来丰收的喜悦和饱腹的欣喜。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她说她完全明白,她是学农科的,研究生课题就是杂交水稻。
再进一步交谈之后才发现,她原来是山西人,我还以为是土生土长的京姐呢。她说河南、山西、山东,自古都是产粮大省,其中尤其是河南,如今也还凭一己之力支撑着全国大半的粮食供应。至此无言,唯有在心里感激河南。
那岂不是说,崇祯九年山西、河南的那次饥荒,其实十分严重,甚至可能直接影响了大明的国运,是大明灭亡的重要导火索吗?如果我记得没错,老祖宗的日记里说过,穗儿就是那年饥荒从山西逃难出去的。
一想到穗儿,不知为何我更饿了,望着眼前诱人的、金黄色的炒饭,恨不得一口囫囵连盘全部吞下,犹如茹毛饮血的野兽,在忍饥挨饿失魂落魄到极限时,瞅见了温顺的绵羊。我想这大概就是文字的魅力吧,形容美女谓之秀色可餐,老祖宗笔下的这位穗儿正是这样一位妙龄少女,虽然只有文字,但我看得出,能将其描写如此露骨的古代儒生,想必也是震撼于那样的绝代容颜才敢连圣贤之名都抛掷脑后了吧?
不过我应该是想的出神了,被惠惠连推了好几把才反应过来。她问我在想些什么,我也没多隐瞒,将老祖宗的事情全部说与她听了。她也对我这位老祖宗很感兴趣,吵着要看看他的日记,我便截了我正在看的给她,那是一篇不完整的片段。
……望州环城敌楼十四座,南北瓮城两座,因此主要的城防压力就来到了东西两门,不过我已经早早做好准备,号召全城百姓收集制作城防武器,名曰“金汤”。北军攻城,则倾泻金汤而下,迎头痛击……
也不知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忽然问我“金汤”是什么,我如实告诉她是煮开的大粪,这个大粪就是她理解的那个排泄物,她还锤了我一拳,叫我别在饭桌上扫人兴致。我才不管她有没有兴致,反正菜上齐了我就吃,狠狠吃,猛猛吃。但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动一下筷子,于是百般聊赖下便问我能不能给她看篇别的、长的,我便就把挨着的另一篇发给了她。
《6》
宏光元年五月
史公死了,扬州没了。
多泽调去了红夷大炮炮击扬州,可他轰开扬州的大门不算,将史公凌辱致死不算,还要纵兵屠城十日,我扬州百姓遭此血灾,此仇不报,罔为华夏儿女。我没有隐瞒,将史公的死告诉了穗儿,她知道我与史公关系甚好,如今听闻死讯,也如我一般泪湿衣裳。
不止如此,北军没有消停,欲南下直取应天府,若真如此,我大明危已。
但比之更危急的是,我望州已再无一粒米粮了。
去年我与穗儿都是两天只吃一块冻粥,平常饮用凉水充饥。我倒是顶得住,可穗儿是个能吃的,我想她肯定熬不住的。而事到如今,重围之下的望州已经吃完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包括所有的老鼠、猫、狗、战马、野草、树皮。多尔衮将我们死死围在城内,让人看不见一丝希望。
我遣散了府衙所有的下人,偌大的院子如今只有我和穗儿两人相依为命。我最近好像更难离开她了,不知怎么的,短短几年,她从似是我的妹妹那般,成为我的内人,如今则更像是温柔的母亲一般,包容着我的柔弱。
现如今我总喜欢缩在她的怀里,将脑袋深埋在她的怀里,吮吸着她的身体。如今只有她在身旁,只有她身上那熟悉的味道才能安抚我的彷徨,尤其是在如今什么都吃的日子里,只有闻着她的味道,我才能将煮的软糯的树皮吞下。
穗儿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香,夜里她总在我的耳边吹着风,那香气便顺着她的发丝淌过鼻尖。那段时间,我总做着一个梦,我梦到望州丰收了,春稻大收,晚稻也大收,我和穗儿在田坎间嬉戏,我坠入她的怀柔,她亲吻着我的鼻尖,我们紧紧拥抱,热烈而持久。我轻轻捧起她纤细小脚,那是沾满了生养了万顷水稻的土地的脚掌,混着稻花的芬芳,我喘息着,饥渴着,摩挲着,舔舐着,近乎疯狂。
可梦醒之后,只有无尽的悲伤。我痛苦着,我泪如雨下。
穗儿只是不停安慰着,显得手足无措,可每每见到她那忧愁的模样,我便越发自责。
我爱她,可我守护不了我爱的一切了。
北具康望州知州王进惪
如果我记得不错,宏光好像是福王在南京称帝,建立的南明政权的年号,但总共不超过一年,至于扬州屠城,正是宏光元年四月份的事情。看样子多尔衮又给老祖宗围城了一年,从日记里来看,三年欠收加上围城,想必早已弹尽粮绝了。这篇日记越往后,老祖宗的字越发扭曲,到最后甚至人工智能识别都出了点问题,很难想象这老祖宗在写到此处时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惠惠放下手机,听着我的解释久久不能平静,我以为是她大概没怎么好好学过历史,对明末这一段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如此震撼。她缓了好一会才跟我说,她震撼的不是清军入关,而是我的这位老祖宗此时似乎已经有些认知问题了。
她觉得,这位老祖宗的愧疚似乎早就不是日记里写的这么冠冕堂皇了。
我们来到望京,这里就是老祖宗所说的望州,意为“替京北望”,应当叫“望京卫”或“望京州”的地方,二十年前还是韩国企业在中国开辟市场的摇篮,如今已经高楼林立,是繁华的商业中心了。
这里早再无当年的一丝半点痕迹,想在这里调查出明末的事情恐怕如大海捞针。我询问她的意见,她想了想后,决定带我去图书馆,首都图书馆的历史档案室总该有个三言两语了。路途遥远,为了解闷,她又向我要了些老祖宗的日记,恰好我也把最后一篇翻译了出来,一块发给了她。
《7》
府衙里闹鬼,这就是我的报应。
那是立秋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我拿着柴刀站在穗儿身前,月色将中庭的二人身影照的雪白且明亮,可我分明能看见她面庞那一丝阴暗的晦涩浅浅融化在无垠的夜色里。我看了她许久,就像多年前站在家乡的田垄上看着收上的稻子,那是母亲还健在时,全村久违的丰收年,人们打谷晒米,称赞天公作美,株株满穗。
可我没有勇气,我把刀甩得老远,掩面痛哭。我下定决心,和她一起死。
她没有怪我,我曾说她聪慧绝顶,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了,她只是默默捡起了我丢掉的刀,走到我身旁轻声安抚我。她虽然已粒米未进好几日了,可比起初见时,她成长了不少,只是稚色尚在,又平添了几抹凄美的绝色。
她对我说,杀了我吧,女人对战争无用。杀了我吧,当初是王哥救了我,我的命早就是王哥的了。杀了我吧,我迟早是要饿死的,既然如此,我愿意死在所爱之人手里。杀了我吧,吃下我,我们便交融一体,永远在一起了。
她轻抚过我的泪水,随后将柴刀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一切都太突然了。
她微笑着倒下,微笑着离我而去,我疯了,我知道我失去了一切。我大笑着,嘶吼着,痛哭着,沉默着,我上蹿下跳,犹如颉颃团雀。我也想一死了之,可我害怕了。我为自己找了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望州,为了百姓,为了大明,为了满穗。我爱她,所以我把她分解了,拆解的仔仔细细,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我曾日日夜夜痴迷的味道。
那是丰收的味道,是稻花香味,是米粒的甘甜,是那年母亲与村人满面的笑容。
我煮了几大锅,自己吃了一大锅,那味道美极了,充满了稻子的香气。剩下的我连夜端到了城东城头,我对着将士们说,请我大明的英雄们吃顿饱饭,大家吃的很香,说这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肉,说这肉居然尝出了稻子的甜味。没有人在意哪来的几锅肉,大家都饿了。
我说,我们吃的是满穗,吃的是真正的稻子。
大家都哭了。
此后的半年,我们就吃这种稻子。城里四万难民,有将近一万稻子吃。我们一天吃六十株稻子,还让稻子也吃稻子,大家都吃得很香,都说这稻子滋滋甜,是大丰之年满穗的稻子。可如今就连这稻子也没得吃了,是的,我亲手杀了她,那是因为我爱她爱得深沉,爱得刻骨铭心。
今天闹的鬼似甚是严重,不过我好像听见穗儿在唤我,我得先去看看我的穗儿,别叫让鬼扰到了。
在图书馆的档案室,我们找到了相关档案,上面只是草草几行,大致就是说明景泰元年设望京台,后成望京卫州,直至吴三桂开山海关,清军入关,一路破城到北平,途中抵抗,尽数屠戮,望京州亦毁于一旦。
我与她从图书馆档案室出来后,二人都不由得虎躯一震,她长嘘了一口气,随后感叹了一句自己若是能穿越大明带去超级杂交水稻就好了,至少不会让那时的人们落得一个人吃人的下场。
看来她也对老祖宗的日记着迷了。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些压抑,于是我打算找个话题随便聊聊,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便问了她为什么起了“惠惠最可爱”这个可爱的网名。
“因为我就叫这个名字啊。”
“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禾惠,禾田的禾,恩惠的惠。”
《8》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