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张八仙桌,爸爸妈妈同坐在一张五尺凳上正面对着我。十五岁的妹妹已经初露爱怜,楚楚动人。她也更不象儿时的难缠了,和我同坐在南边的一张木凳上不到几分种便嘻嘻地红着脸开溜了。
这张许多年前的饭桌老样子一概未变,四张少了一张的五尺凳爸妈也未去重新添置一张。东西二边的位置空着,桌子上冒着热气腾腾的二菜一汤。
汤是普通的丝瓜汤,放在桌子的北边,目光淡淡穿过爸爸妈妈身体间的空虚和那层轻轻萦绕的热气,我看到了儿时和妹妹一起玩耍的瓜棚。在如轻纱的朦胧薄雾中,那垂在暗影中的丝瓜一条条的如昨天的时光,等着我们姐妹的抚摩和玩耍,恍然间那曾经滚打,不知愁滋味,一起成长的岁月仍在。
桌子南边也就是我面前的是一碗猪肉,一碗鸡肉。都是我现在居住的小城流行述说的开始变得稀少昂贵的“家猪肉”“家鸡肉”。其实故乡的家畜吃得都是五谷杂粮,虫草沙泥,土生土长,绝没有什么进口国产的人工饲料来培养它们。培养他们快快长大。故乡的鸡肉和猪肉的味道是别样的甜香,是别样的清气,是没有味精等配料的最高级佳肴。这些久违了的清香和芬芳,浓浓地笼罩着身边的所有空间,如远远思念,来的真,来的纯。
应该是在月色下吧。
我有点玄晕。
山村又热闹又宁静。爸爸妈妈不断地为我的饭碗上夹着鸡肉,猪肉,他们也知道,这人间最平常的菜,对已经是半个城市人的我来说可能很难在外面这么自在地吃的上了。而这些又是在我初成长的岁月里唯一靠它来补充营养的菜,这些离开故乡在外天天也都吃的菜,它的质地却是有天壤之别。而回故乡对我来说一年也就是这么一回。真的,无论从那方面,它包含了我对故乡太多难以诉说的情分。
话题最多的,当然是父母不断地为我介绍和我年纪相仿的邻家女孩。为我说了多少个我记不清了。只是我很想对他们说,我长大了,你们为*****劳了大半辈子,就别再为我,为这个与你们的思想及不相称的年代去分心了吧。我不会再是小时候了。我长大了,真的。婚姻让我自己来作主,事业也让我自己来作主。
可是,我没有说。我吃着父母不断夹来的肉块,东张西望,想,妹妹又跑到那儿去了。天色如水般清静,心如水般清静。
门前土坪上的青草还茂盛着,正西边远处的那二棵高大的柏树在月色下好象比以前更瘦更高了一些。我们坐在正门石砌的鱼塘边,塘水泛着波光轻轻的起了皱纹。隔着水塘,父亲小时候插的那二棵水柳象二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热恋情人,微微颤抖着,它们的成长好象永远停留在那一个时刻。
一个长发女孩的身影从草坪北角的小路款款而来。
我示意父母,父母一看她的身影即用名字唤她过来一起吃点。她踏步而来与我四目相对时,她好象发现了陌生的我,竟突然低头捂脸如孩提牧牛时的小牛崽,乱着脚步奔跑而去。急得父母大喊:不是生人,不是生人,是你大哥,是你大哥,是你大哥哩,大哥回来了啦。
我也未问是那家叔叔的女儿,我也来不及惊谔她就已经消失在茫茫之中。
农村真好啊。
这次回来,感情上令我无地自容。少年无倦意孜孜苦读的光阴简直是白费了一样。
这里清静安祥,无喧染。这里温暖惬意,无喧哗。
在外面许多欲哭无泪的日子里,我怎么就忘记了它呢。
……
听说我要走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不约而同地与我走在村口的小路上。虽然是特有而沉重的行李,却都被他们轻易而自豪地拎着。
我空着手,时而搭在他们厚重的肩膀,时而牵着他们有力的手掌。他们轻快地和我说着话,行走在乡间的小路。树林间若隐若现的藏着我少年无数春梦的熟悉的山岗,梯田,山溪……阳光还在东边的山那头安睡。
到大路口了,老村长才轻轻地问起:明年还回来吗?
明年还回来吗?心里不觉一阵酸楚。故乡为了象我一样的学子还孤独吗?还在期待吗?
要分手了,有人在我耳边说起和我同龄的一个女孩因为出外打工,被做了“发廊妹”,靠那个赚钱,害得村里人没有面子。还有许多刚刚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
欲言又止。
是啊,附近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就我们这个千家村保持的最好的了。不但很少村人因为金钱出外面去打工,也很少村人因为个人利益而去做违反人性之初的道德,良心。但变化一定是会的,我这么想,这些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我不可以和还是纯朴善良的村人去争议这个外面已经成为的事实,不久将来是何种样子的故乡;我不可以用阴暗来诽谤故乡的淳朴和忠厚这一事实。
故乡啊,故乡。
从无意拣拾落地的一叠人民币到被勒索敲诈的身无分文,还被痛打一顿;从报纸上看的这些事情渐渐蔓延到我短渐居住的山城,我想这种人间从未有过的流毒很快就会包围我的故乡。虽然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赌博,成群结伙格斗,欺行霸市的年代过去了许多年。但我们人的本身却越来越阴险狡诈,凶狠。已经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金钱,为了荒淫无度的生活而绞尽心机,变着戏法,变得更加残忍无血性。
我承认,我热切蓬勃的青春也不再是儿时的豪迈了。不是我软弱堕落,而是我无为能力。是自己年轻的心低估了这个社会的洪流。它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也许是几千年来潮起潮落延续下来的问题。也许……它包含的太多,所有的一切都离开了我的想象,我美梦一般的小山村。许多曾经的美丽原来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现实使我的朝气活力变得麻木苍白。原来的雄心和壮志凌云的理想在与所有孩童时候的少年一聚一聊时,倍觉这就是故乡每一个人心间朝思梦想的,既不是现实,也不是将来的一场春梦。
我再一次泪流满脸,在2006年的仲秋。在文字和生活上沉默了许久的我,深藏的冷冷的暗涌突然间热切地流遍全身。因为从村人男女老少手中递过来的角票,元票中,我看到了一种莫名的低落情绪抵触我麻木的神经,而又有一些莫名的希望在我的手心纷乱。
老村长微笑着再次问我:明年你还回来吗?
明年?我还回来吗?
也许,这洪流会完全绝底地击退我的童子之心,毁灭他们对我盼了一年又一年的最美丽的期望。
我回来了,也许,明年我仍然是刁然一身空怀浩气地回来再叙旧。
我回来了,也许,明年我将融入洪流挣大把的金钱开一条水泥大道向我的小山村,带着外面被糟蹋了的文明,被铜臭奴役了的心灵,让村人睁大眼睛。
……
我象儿时一样失声痛哭。
伸手拭泪,原来是梦回故乡。
恩,是美梦一场。
我想起了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出远门时深深思念故乡所写的小诗:
故乡
在你怀抱里如平淡的日子
如蓝天飘逸的浮云
如童心纯净的双目
不留一丝纤尘
只是 从来不曾想过
一旦与你遥遥相对
铁般的心更脆
长相厮守不懂你素朴如芳草般的温情
在咫尺天涯脉脉相通
柔情万千
是何缘牵我心
是哪情勾我魂
回一回首
还是老样子么
什么都将过去,什么都将迎来,而心中的那些纯真仍是我一生的疼痛。
2006·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