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似是一块破旧的抹布,挤兑走了太阳,张狂地呼风唤雨,小道上空无一人,只剩他藏在屋檐下,手握摄像机,仰望天空四十五度角拍下了这雨景。
匆匆忙忙但又十分顺利地拍完这些照片后,他踏上了火车。狂风暴雨中,他下了火车,乘车回家,落汤鸡一般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女儿面前时,已是晚上八点。
他换上拖鞋进门后,将摄像机递给女儿,女儿翻看了相片,轻声道:“你真去啊?”话语中有着掩藏不住的欣喜。他点头,妻子此时狠狠地将电视机关掉,瞪了他一眼,径直走进卧室。
气氛有些微妙,谁都不愿说话,怕一不小心燃起战争。于是女儿仍放低音调:“还有些稀饭,快去吃吧。”她也抱着摄像机,走进书房。
洗完澡后,他独自在餐桌吃稀饭,曾经的一家人多幸福,有说有笑地吃饭,不像现在,彼此间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尴尬。他无奈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饭桌,起身到厨房里翻出一包榨菜。
他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一个小小的职员,身份高于建筑工人,工资却没他们高。妻子不满,三番五次地叫他换工作,而他总是在一次次不屑之后把这事抛之脑后。妻子也不止一次地向女儿抱怨她父亲。
他拆开榨菜包,榨菜环抱着滑进空空的盘子里,他夹起两个放进嘴中,嘬了一口稀饭。
没本事,靠女人。这是母亲对父亲的蔑视之处。女儿想。
母亲看似无理取闹,但有时想想也觉得对。父亲也没有错,他年近五十,只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喜欢旅行,经常带女儿去游玩,尽管只是在市区县城内行走,但也足够快乐。他安于现状,无所谓工资多少。本该轻松自在,母亲却反感:少花钱,家里钱不多,女儿还要上大学呢……
十七岁的女儿无奈地反复辗转在两人的思想中。
前些天,他在妻子的强烈反对下买下了一架昂贵的摄像机,那天晚上两人就吵得不可开交。他对女儿说要出省去外地游玩,没等回答便出门。
那么远的地方,说走就走……
妻子喋喋不休,女儿沉默。
他不紧不慢地吃着饭,女儿又抱着摄像机走出房间,拉开椅子坐下:“照片好漂亮。”
女儿对他说我将来要去很多地方行走,看风景,拍照,我会去西藏……他看着十七岁女儿的眼睛,仿佛窥见了整个世界。
咽下最后一口饭,将碗拿到厨房清洗,无意间抬头,玻璃窗中身后的女儿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刚才说话很不平常,是不是知道自己外出是为了办公……
这件事发生得没有由来。
他和妻子眼睁睁地看着护士将苍白的布盖在女儿同样苍白的脸庞上。妻子哭着将脸埋进白布,她被人搀扶着,哭声凄凉地回荡在医院的楼道里。而他感觉全身经脉都被挑断,剩下肉体瘫在这椅子上,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只是,隐隐约约他看到,小时候,他带着女儿,到这,去那……
他产生了一种无比牢固的绝望,紧紧地捆绑住了他的身体。
脑子似乎在黑暗中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一阵眩晕,昨天,女儿对他们说要和朋友去爬山。实际上,她自己一个人,搭车去玩,去哪已经不得而知,车子在离县区几百里外发生车祸,四人遇难,女儿就是其中一个。
人是孤独的,就是该独自行走。途中会有磨难,但是心安理得就好。
女儿那天晚上这样对他说过。当时他一脸迷茫,女儿接着说:“不怕别人不理解。”
孤独,磨难。女儿所理解的行走的意义。原来她早就知道。
很久很久的后来,他独自来到西藏,女儿口中的雪域高原,天空蓝得醉心,几座皑皑的雪山穿透云层,笔直地矗立在云天之间,心灵仿佛被洗涤,天空,他看不见一只鸟飞过,听不见一点声响。取出摄像机,将他所见的西藏拍下。
远处,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背影。她蓦地转过身,缓缓朝他走来,一米的距离,两人对视了将近三分钟,什么都没说。终于,女人开口:
“那天,车祸前的那次你真的只是去玩吗?”
“嗯……不然呢?”
“一个人,说走就走,不怕别人不理解是吗?”
两人相视而笑。
我想去西藏。
他似乎又听见女儿这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在他的心上……
女儿,这里就是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