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壁合。
有道是春风十里桃花醉,趁意踏青步云飞,此刻的三个略带醺意的年轻人,可不正以极快速度行于天下鼎鼎大名的的松谱山上,提气,纵壁,人过草不惊,若远远望去,确然有神仙的逍遥姿态了。
“啊啊啊!又他……让它溜了!”
近得前来,却闻一名青年大呼小叫,气急败坏的样子,不停扑腾手中之扇。旁边的一男一女却不等他,径自追前而去。
“清木你这厮重色轻友啊啊!!”刘子汶怒意更甚地——加大了扇风力度,真是化悲愤为动力的进步青年。
说来也巧,本来今天高高兴兴的在子汶老家金陵,狠狠宰了他一顿十珍全席,谁想才下得楼来,耳尖的姑娘就被一声微弱中带着无限可爱的猫鸣所吸引,眼睛顺利地瞟到街角中皮毛有些凌乱但眼睛无比灵动的小狸猫,抱着“带它找妈妈”和“当它妈妈”复杂心情的少女顺利地说服了两个男人陪她来一场浪漫长跑……哦不,追这只跑的贼快贼萌贱的狸猫。
于是他们就从中午追到黄昏,从城市跑到荒山,从兴趣变到赌气。
“够了!小东西,看本公子绝技!”呼的一声前面两人中间掠过一笔扇子,以诡异的弧度——定住了小狸猫。准确的说,是它的尾巴被扇柄陷入了土中。那扇面还骚包无比的展了开来,上书三字刘子汶。
“嗤——傻子汶变成了傻猫。”这边清木刚开口,姑娘早已满眼心疼地俯身上前,正欲抚摸小猫头顶。
吭啷!四把长剑寒光闪烁,只在一声之间尖端全部针对在将落未落的洁白手腕上。
“水儿!”
“各位是何人?!”清木并未惊慌,轻轻握回姑娘手腕,望向四名突兀出现的红衫道士,道门之中极少见红杉,莫非……他眉头微皱。
“各位是何人!?”一名眼神犀利的道士居高临下地发问,而在他们一击立威后已经各自倒飞上了一株松树之梢,隐隐成东南西北阵势。
“我等……我等寻找家里这只……狡猾的狸猫,顺便观赏贵山风景而来!”刘子汶忙上前打哈哈。
听闻此话,那道士们均冷笑起来。
(很是通情达理啊,这样的急智已经难为傻子汶了,只是……莫非重点乃是)
打定配合子汶主意后,清木拱手道:“在下李姓,字行先,来自长安,旁边的两位朋友都是金陵人氏,也都是性情相合,故来帮他们寻找家中老爷子最喜爱的走失狸猫。若有冒犯贵山,我等告罪告辞。”
犀利眼神道士却大声叫了起来:“这很好啊,你为什么要告辞。性情相投的人,道爷最欣赏了。”
三人心弦一松,道士眼神瞬间何止犀利了十倍,一声暴喝:
“三个娃娃满口胡言,一唱一和,欲要瞒天过海,却是万万不能!!”
“闯我宗禁地,伤我宗灵药狸猫,欺我宗山门护法,汝等……束手就擒!!”
一直沉默的水儿面纱在风中微微浮动,毕竟是他们有错在先,又被抓了现行,猪孚尿泡也被当场戳破,相当于小贼在苦主面前的心虚。
“西正,南正,北正,抱元守一,四象剑阵,起!”
“东正道长,我们并无恶意。”清冷声音响起,却让犀利眼神道士怔了一下,旋即摇摇头望向她。
“但你们犯的错已无法挽回!”
“别欺人太甚!什么叫无法挽回?那猫是你们的还你就是。”子汶也在竭力避免战斗。
四名道士只是斜眼瞟向一个方向,众人顺着目光,不由心底一片拨凉:
那明明只被扇柄击中尾巴的小狸猫,此刻已纹丝不动,气息全失!
“我们松谱宗耗费十年灵材妙药培养出的灵药狸猫,固然具备了逃出去的聪慧,和逃回来的敏捷,然而其敏感体质却是经不起一丝内力游动,顷刻便会经脉连断!”
“那位用扇朋友,你的内力控制得挺精准啊。可惜。”
北正道士冷笑一声:“终归是内力害死了我宗宝猫!”
“唉——又不知何物能赔偿贵宗宝猫,在下于金陵虽不算富裕,谢罪之礼想来还可顶上十年人力药材的。”
“哦,是吗?”南正道士森然开口。
“一寸光阴一寸金,那么……皇帝陛下的光阴,又该值多少黄金呢?”
本待展示财大气粗的子汶和打算动用背景的某人闻言都是一震。
西正道士锁定最为恬静自若的姑娘,缓缓道:
“你们猜得不错,这灵药狸猫……便是皇帝陛下长生不老药炼制主材之一!而明年……就是上交之时!”
(原来如此,早该想到……这狸猫身手不凡,又别的地方不走只挑此山之巅,必属来历极大之灵物,不过……如他们所说,一切都已太迟……)
六目对视,清木叹息一声:
“既如此……得罪了!”腰间剑鞘腾于掌中,竹笛竖亘胸前,加上不知何时拾回扇子的刘子汶,已是表明了三人态度。
“来得好!道爷已经很久……没和高手过战了!”东正道人似乎是领军者,而西正道人冷哼一声:“啰里啰嗦,本道爷今日也少不得要开开戒了。”而南正、北正道人均有深意的看了西正一眼。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结阵的默契及威力。
松谱四道分别以食中二指向内外拭剑,而他们的内力传到剑身促其震荡的同时,一股危险绝伦的气息也在缓慢形成包围圈,仿若……罗网。
“不能等待其气势崛起了……水儿,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打断他们的蓄力三息……不两息时间也好,子汶,我需要你抵御他们对我和三妹的攻击至少十息!”
“清木你这厮重色轻友啊!”刘子汶苦笑着展开扇子,不过这次是扇背朝外,上面一幅金陵大好河山图在黄昏下真是说不出的辉煌灿烂。
“精金?”东正道人眼神凝重少许,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感觉脑袋有些昏沉。
也在这时,其余道人快速对视了一眼,就在刚才被金闪闪的扇子所吸引时,若有若无的笛声从天顶蹁跹而来,像是直接落入心魂,四道的蓄力本来的默契便出现了间断,之前攀升的气势也在飞快跌落,像是一个人挥拳出去后才发现那拳已被斩断。那么他所能做的……是挥出另一只尚未蓄力的拳!
“西!”东正道人首先出手,在子汶金扇挡住剑锋时,北正道人转到了清木身后,一剑直取后心。
“南!”一剑不中,这次是西正道人自松顶倒挂旗枪,头下脚上刺往处于中心的吹笛玉人,忙于招呼三道的子汶却是难保自身了,而清木还没事人一样呆呆握着剑鞘。
眼见佳人即将香消玉殒,在场其余之人也是心底叹息一声。
只有西正道人眼中露出狂热之色,似乎……很渴望毁灭美好的事物,尤其是美好到几近完美的女子,唯一的瑕疵……是看不到面纱之下的脸。
事实上,如果让他看到面纱下的脸,反而会惊愕地发现也是狂热的表情……只是不同于好色毁灭的狂热,而是……
“去你老坛酸菜面的山门护法!”
一声震得众人耳朵抖三抖的碰撞后,看似软弱的女子挥着看似软弱的竹笛,邦的敲开了长剑,连带着西正道人偏着身子斜飞出去,待他重新落在松顶,其他人莫不目瞪口呆。
道士们是诧异于一介女流的武功,她的两个结拜哥哥是……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力或者世界认知,简称:毁三观。
“师父养的凤胆竹,除了他自己,我还没见过别人砍得动呢。”
搓着双手满脸兴奋通红的姑娘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战斗热情。
看来和某道人的“色戒”一样,某女汉子的“暴戒”也是被压抑了很久啊。
“无用功罢了。”
西正道人冷笑,树下众人突然莫不开始感到了手臂、头部的转动艰涩,还是子汶眼尖。
不远处的狸猫几乎枯萎成了肉皮,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香味混合着臭味的淡黄色烟雾,而就是这烟雾……早已扩散全范围!
“卑劣。”
松谱四道只是冷眼看着一个没有丝毫战斗力还会拖累队伍的男人发话,反正拖得越久,就越有利于己方。
“动手!”僵持二十息后,暴风雨般的袭击再次轰来,而方才圆转如意的二人尽显颓势,眼见西正道人狞笑一声便要一剑将水儿穿心而过。
“兄弟……你逼我的!”一声长啸冲天而起,以清木为中心,四周落地松针随声而散,所有人眼中一道闪电横过,西正道人一腔热血已是高高抛射——那一剑之威竟带着他钉到五步以外的松树,又穿透了一洞,这才让西正道人心头喋血。
在那一声长啸出口后,众人已知大事不妙,且不谈那一剑后失去武器和貌似体力的清木,松谱三道也是发狂似的围攻起来,最令人不安的是从山顶处隐隐接近的一股浩大气息……沛然莫御。
“我宗灵药狸猫……西正……不……我儿。”
“为何……为何……都已死亡。”
不过数次呼吸,场面就恢复了之前的绝对平静,仅仅因为一名宽袍大袖的青衫道士立于中央一块顽岩,而众人连他什么时候出现的都无从知晓。
“本宗中正子。”过了好一会儿,青衫道士皱眉,尔后他仅凭现场踪迹,竟推算出了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包括惊天一剑的清木使用的功法名称,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众人。
“弟子等该死!既没有找回灵药狸猫,亦使少宗主害于奸人之手!请宗主允我等诛杀此獠,再行自决!”
“行了。你们丢人的事还有脸说出来,至于自决……还是交给对面的客人吧。”
看似平和无比的中正子用平静的声调说出了极度专权的审判。
“你是中正道长?西正是你嫡子?!”子汶苦笑,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个我行我素的西正道人也是一口一个“本道爷”,傲慢的要上天,这样的个性出现在一个强大的人身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尤其是敌人……。
“所以,此事无法善了。”虚弱着的清木突然笑道。
话音刚落,顽岩上的中正子微微颔首,以漠然眼神打量这名来自长安的年轻人……及其背后可能的势力。
“所以……还是要试一试啊!!”
一声平地虎吼,惊天一剑再现,中正子一进一退,望着掌心一颗殷红血珠,对方刺向他眉心的速度竟让其无法拔剑,而是仓促间以手挡下。
“小辈,倒是轻视你了。”他也不生气,仍是以漠然眼神看着两腿打颤得快站不起的青衫年轻人。
旁边子汶二人却是只能搀扶着清木,在这恐怖的气机牵引下,一丝毫的乱动指不定便迎来雷霆一击。
“宗主,何不诛杀此獠?”
“退下!”
松谱三道矮身行礼,顷刻间已去得极远了,而西正道人兀自横尸地上,中正子突然哼了一声,眼光在西正和三人之间来回。
“道长……此事误会,误会啊。清木他不过是从李将军那里学了个三脚猫剑法,见您武道精深才行试探,而这位水儿姑娘更是只是奉师命下山历练而已,在下,在下这扇子虽然是金陵太守所赠,却绝非有意打伤贵宗宝猫的……所以……”
铿棱!长剑出鞘,气势如虹,中正道士右手虚按剑柄,开声振气:“一命偿一命,乃天道循环!”那声音之浩大竟震得四周松树簌簌抖动,仿若天威。
三人不禁心底骇然,如果说之前松谱四道是锋芒无匹的剑,那眼前这个中正子却是剑鞘了——厚重朴实却无锋不藏,而那杀机一出,当真若镜之新开而冷光乍出于匣,视之者莫不心惊神摇。
“怎么办?”水儿与清木均是摇摇头,没人回答的刘子汶额头继续冒出冷汗:难道今日便有一结拜兄弟毙命于此?或者……他自己?方才搬出的背景对这个冷面道士一点效果的样子都没有……
在他纠结之时,某人心底坚定了一个想法:她……绝对不能有事!
平静中暗流涌动的局面被一声突然的嘿打破。
视线焦点汇聚在一个男人身上。
“如此一来……嘿嘿,自卫也要被惩罚,我们岂非是道长眼中,应当任人宰割之刀俎鱼肉?道长未免也不明事理,以大欺小!”
中正子肃然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你等无知罢了!”
这厢子汶还在挽救:“子曰:不知者无罪……”水儿心底叹息一声:论说理你如何辩得过这些浸淫玄学多年的老怪物……两人同时手中一轻,紧接愕然看到青光一闪,乒乒乓乓的金属撞击声已响彻松林。
颀长的青影急速游走,而剧烈的压力在逼出他最后的汗水前,只来得及吼出一个字:
“走!!!”
“清木你这厮真是重色轻友。”刘子汶轻轻地重复这句话,猛不防一推身畔姑娘,自己反冲入了凶险无比的……剑罡!
中正子的剑法看似简单已极,却在挥洒之间挟裹着烈烈罡风,以至清木根本不敢触碰超过一秒,而子汶在被扇面传来的劲道震得虎口几欲裂开后,也近乎凝聚起了毕生的精力去勉强拖延攻势。
被粗暴推开的姑娘却不干了。
(明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为我战斗……可……我不想你们……我们任何一人死啊……说好的……同年同月同日……)
“那么,决定用那招了么。”
温婉恬静的姑娘也不多话盘膝于地,掐诀三息后,面庞,手臂,乃至周身皮肤都透出了隐隐的红色,这是血液在经脉内的……大暴动!如果说,正常人的心脏泵血速度为每秒七十下,那么现在的她已达到了疯狂的三百多下!
“一则一,周终始。”默念心法口诀一遍,血液已经完成了周身大循环,之前所中淡黄烟雾之毒尽去无遗。
一跃而起,竹笛拉出凄厉劲风,同归于尽般扫向那朴素长剑,这风雷之势一旦击中,最好的结局就是剑毁人伤,最坏则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在中正子注意到水儿运功眼神微变后,三人均再也无法触碰到他哪怕衣角,这个道士仿佛融入了风一样,在空气中自由移动身形,变换之快让人头晕目眩。
不过十息,水儿已摇摇欲坠,汗如雨下,当真像个水做的人儿了,更别提本就虚弱的清木,唯有子汶还在苦苦支撑。
“是‘咫镜松风’吗?”
“女娃娃知道的还不少。”中正子虚无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本宗独创步法,‘咫镜’乃外面朋友所誉,指无论多遥远的距离,都能如镜中倒影般瞬间出现于对手身后,‘松风’则是化己意为风,随风而动,如松覆雪而不倒!”
倒你老坛酸菜面啊!众人心里暗暗叫苦,这老道士还闲心大好地东拉西扯自卖自夸,分明是等他们不攻自溃罢了。那时只怕大家都难逃……
“接招!”一声娇喝,竹笛猛抽向一处空白无人的地方,看这架势要是抽实了是个人都得非死即伤,只是……他会在那里么?
青衫一晃,也不知水儿如何计算出他的方位,中正道士确确实实出现在此地,而且胸口空门大开!
(小瞧了本姑娘的“凤舞六幻曲”么,哼哼,该你这牛鼻子尝下苦头了)
“不要!”
那一瞬,他回眸里的温柔;
那一刻,她震惊中的心痛;
那一息,黄昏里冲过来的某个身影带起来漫天飞舞的松针,夕阳映照下一丝血迹划过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以及艰难比出口型的微笑。
中正道士并不急于收回诱敌成功的长剑,显然那年轻人也活不久了。
“怎么办清木……我感觉到你的身体在变冷……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好害怕……呜呜……你不要死……不要死啊……不要死……不要……不”
两行清泪洇湿了面纱,她从怀中男子早已披散的发髻中轻轻拈出那根气息犹存的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