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是濒死之人了,再做这些无谓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踱着走进房间,轻声说道。
“……”
那飘荡在空气中的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抽泣。
月光拂动着,透过污浊的玻璃投射到地板上,驱散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张巨大而破旧的床铺映入他的眼帘。而那个在哭泣的人,正背对着他坐在床的中央。
“呜呜呜……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床上那人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翻了个身,想从床上跳下来,却不知为何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乱动。哎,真没想到,这个身体还真是坚强呐,居然到现在都存活着,不得不让我刮目相看。但,它已经变得十分虚弱了,坚持不了多久了。很快,它就会死去。”
他的话锋一转,恶狠狠地说道,
“而你,也会跟着它一起下地狱!”
“不!!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抽出手臂,一下一下地爬动着,前进着。他的两条血迹斑斑的断腿和遍布全身的伤疤,统统暴露在了清幽的光芒之下。
“我们是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他一把抓住了零的脚踝,用沙哑的嗓音咆哮着怒号道。
“朋友?”
零一脚踢开了他。
他的后脑勺一下撞在了坚硬的墙壁上。他跌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们是朋友?”
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零掩着面笑了起来。
“朋友……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词汇。是啊,是啊,想想也对。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跟一个怪人交朋友呢?可惜啊,那时候的我太单纯了,根本无法领会这个道理。”
零走到他的跟前,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枚钻石戒指,轻声对他说道,
“还记得这个吗?那是我跟你相识的第一天……”
“呜呜呜……”
一阵哭声从不远处传来。
一个小男孩循声跑到了树林里,发现另一个小男孩正在哭。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呢?”
那个小男孩拍了拍第二个男孩的肩膀,问道。
“我……我妈妈死了……”
第二个男孩哽咽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钻戒,说道,
“爸爸每天都要出去打猎……没人可以陪我了……”
第一个男孩愣了愣,说道:“没关系的……我可以当你的朋友,我可以陪着你。”
“真的吗?”
第二个男孩怔住了。
“嗯。”
第一个男孩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看,这是我爸爸给我的生日礼物!”
第二个男孩的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两个铃铛,说道,
“噢,真是太漂亮了!可以给我一个吗?”
第一个男孩询问道。
“当然可以,谁让我们是朋友呢?这个银铃铛就送给你好啦。”
第二个男孩笑着,将银铃铛塞进了第一个男孩手里。
“谢谢,真好看!”
第一个男孩露出了笑容。
“走,一起去玩吧!”
第二个男孩提议道。
“好!”
两人就这么肩并着肩,迎着夏日的阳光向前奔去……
时间一晃过去了好几年。两个男孩都长大了,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里共同学习。
可是,有一天,第一个男孩忽然旷课了一整天。
第二个男孩以为他只是有事耽搁了,明天他就能来上学。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连几个星期,第一个男孩都没有来学校。
这让第二个男孩觉得有些奇怪。
“……你没事吧,好久都没有看见你来学校了呢。”
第二个男孩来到了第一个男孩的家里。
“我……我得了很严重的病。这几天,恐怕也只能待在家里了。”
第一个男孩干咳了几声,回答道。
“哦……诶,你快看啊!你胸前的银铃铛!裂开了!”
第二个男孩指着第一个男孩的胸前,忽然惊呼道。
“……是啊,自从我生病之后,它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第一个男孩叹了口气。
“哎,真可惜。幸好我把我的金铃铛看得好好的。”
第二个男孩骄傲地说道。他胸前的金铃铛散发着熠熠光辉。
“……”
第一个男孩没有说话。
“那个……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吧。下午我还约了同学们一起去踢足球呢。”
第二个男孩站起身来,说道。
“那好吧,再见……”
第一个男孩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零!!救我!!救我!!”
第一个遍体鳞伤的男孩被两个残暴的男人在人群中拖行着。
那些来看热闹的人们围观着,议论着,纷纷咒骂着他。
镇长站在人群之中,冷冷地看着他。他的身旁,是那个全镇人都信奉拥戴的巫师。
“他,就是从地狱来的魔王!他要摧毁整个镇子,他要杀死这里的人们,他要血洗整片土地!”
那巫师上下挥舞着手臂,身上悬挂着的小玩意儿叮当作响。他一字一顿地呐喊道,
“只有用棍棒打断他的双腿,用绳子捆绑他的双臂,用烈火焚烧他的身躯,才能破除他对全镇人民许下的魔咒,才能挽救大家的性命啊!”
“不!不是这样的!零,求求你!救救我!”
第一个男孩哭喊着,用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人群中的第二个男孩。
而第二个男孩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对第一个男孩的哭嚎不管不顾。他的双眸里,焕发出冰一样冷冷的寒光。
“啊?那赶紧开始仪式吧!赶紧杀了这该死的魔王吧!”
“是啊,巫师大人,你可得救救我们这些无辜的百姓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呼喊声和议论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所谓的巫师身上。
“嗯,时间不早了,快开始仪式吧。”
镇长对巫师说道。
巫师点了点头,让旁边的人搬来一个大包裹。
所有人都往后退让开去,看着巫师摆放好那些个奇奇怪怪的祭祀物品,看着他喃喃念起了那古怪的咒语。
“向上帝忏悔吧,魔王!”
巫师从一旁抓起一个破旧的手摇铃,上下拨弄着,
“跪下吧!”
“啊——”
两个男人抡起木棒,重重地敲击在了第一个男孩的腿弯上。他跪倒在了地上。
“砰!砰!”
手臂粗的木棒一次次高举起又落下来。他紧咬着的下唇已经溢出了鲜血。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捆绑起他沾满了罪恶的双手吧!”
巫师的嗓音传入他的耳中。
“不要!!”
他扭动着身躯,极力想要逃走,却被那两个粗暴的人一把揪住衣领,拖回了原地,用草绳牢牢绑住了双手。
“喝下这圣水吧!”
巫师摇摇摆摆地向他走来,从衣兜里摸出一小瓶不明液体来。
他拧开瓶盖,一手揪着男孩的头发,一手将那个玻璃瓶送到了男孩的嘴边。
一股浓浓的霉臭味传来。
他顿时感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就要吐了。
“唔!唔!!”
巫师猛地将那瓶液体灌入他的嘴中。
他挣扎着,想要将口中的液体全都吐出来。巫师忽然一把擒住他的下巴,抬高他的脑袋,逼迫他将那液体咽了下去。
“咳咳!!”
辛辣夹杂着酸苦,在他的唇齿间回荡。他感觉腹部一阵剧痛,不由得蜷缩在了地上。
“最后,把这魔王扔进烈火中去吧!”
巫师的呐喊声就像是一滴冰凉的水溅入了热油锅里,人群中顿时炸开了花。
“好!好!!”
男孩被疯狂的人们拉扯着,推动着,被迫向前移动。
恍惚间,男孩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家——那座已经被烈火焚烧得摇摇欲坠的城堡。
“不!!我的家!!我的家!!”
男孩哭喊着,
“我不是恶魔!我不是恶魔!”
所有人都被私利蒙蔽了双眼,没有人曾注意到过这个孩子的喊叫声,也没有人曾怜悯过这个无助的小可怜虫。
就这样,男孩被人们扔进了火焰中。
好热。
真的太热了。
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热气。身上的皮肤就要像蜡一样在不断升温的空气中融化开来了。
男孩喘着粗气,艰难地绕过张牙舞爪的火焰,爬到了床边。
他看见,第二个男孩,那个自己曾关照过在乎过的朋友,正站在人群的面前,说着什么。
第二个男孩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一阵如雷贯耳的掌声。每一个人似乎都在庆贺着什么。
也许每一个人都为我即将要面对的死亡而感到欣慰吧。
男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
镇长忽然走到了第二个男孩面前,笑着递给了他一个袋子。
那个袋子鼓鼓的,沉甸甸的,看上去像是装着钱财一类的东西。
他将双手搭在滚烫的窗沿上,努力将自己的身体抬得更高一些,好看清楚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此时此刻,他已经忘记了痛苦的滋味。
没错,是钱。而且是一大笔钱。
他默默地注视着第二个男孩拎着那个装满了纸钞的袋子,傻乎乎地笑了。
每一个人都讨厌我,每一个人都排斥我,就连我的朋友,也选择了背叛我。
他眨了眨眼睛,两行苦涩的泪水在翻腾的火焰中被蒸干。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躯被火舌一点一点地吞噬,心中充满了不甘。
是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真不是我一贯的作风呐。
你们把仇恨的种子埋葬在我的心间,现在,我也将用永恒的痛苦来回报你们每一个人。
他的眼中流露出无穷无尽的恨意。
零,是时候也该让背信弃义的你尝尝绝望的滋味了!
一阵强烈的光芒划破了宁静而蔚蓝的天际。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全镇的人民,翻滚着的火焰,阴森的古堡,还有他们,都被笼罩在了这灼热的亮光之下……
“所以,你今天所要承担的痛苦,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愚蠢的人类,当初你背叛了我,为了一己私利害死了我,如今,我要将你永远囚禁痛苦中!”
零咬牙切齿地说道。
“恶魔……恶魔……路西斐尔!你就是个恶魔!快把它还给我!”
他,或者应该叫作零,颤抖着说道。
“不,你错了,我曾经是上帝的宠儿,是天庭里最高贵的天使。但自从那群可恶的神来到天庭后,就对我们指手画脚。那群傻傻的东西,居然愿意低三下四为那所谓的神服务,居然愿意拱手让出自己的家园让神来居住!荒唐!”
路西斐尔愤怒地说道,
“我没有像那些家伙一样屈服于神,更没有给神下跪。那些虚伪的神啊,就这样剪断了我和我随从们的翅膀,将我们都抛下房间。也许是因为上帝不愿意看着我——看着他曾经最引以为豪的产物像我手下那群随从们一样被剥去美貌,流落到世界的尽头销声匿迹,于是将我打扮成人类的样子,悄悄恢复了我的魔力,让我混杂在这个小镇里生活。
可惜,我那长久生活在天庭的躯体根本无法适应人间的环境,很快便衰弱下来,不久变会因病死去。
原本我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期待着死亡的降临。可是你,愚笨的人啊,你背叛了我,你激起了我心中复仇的怒火,你让我开始憎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
于是,我用了一个最最普通的魔法,将我们的灵魂交换过来,这样我就能倚靠着你——一个凡人的身躯在人类的世界生存下去,去完成我报仇的愿望。
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那副虚弱的身躯居然还能坚持活到现在,而你,还利用了我身体里残存的一点魔力,妄想将我困死在我曾经的家园里。可惜啊,这毕竟是我的家。家中的一切都在指引着我前进,这也是你屡次想置我于死地却从未成功过的原因。”
路西斐尔冷冷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路西斐尔这个名字还真是不错,它在拉丁语中象征着光明的意思。若不是你提起,我早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呢。
真是可惜啊,这么完美的名字,这么令人向往的光明,顷刻间就被复仇的尘埃玷污了。
你们说我是恶魔,你们说我同长夜一样黑暗,一样令人讨厌。那,我不妨就成为一个以杀戮为乐趣的地狱魔王好了。
从现在开始,忘记路西斐尔那个可笑的名字吧。
我的名字,叫做路西法。呵呵。”
“……不,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零猛地扑了上来。
路西法擒住他那双鸡爪子般的手,将他往旁边一推,转身往门外跑去。
“还给我!还给我!”
零挥动着手臂,追了上来。他的速度忽然间提升了好几倍。
不知何时,门外出现了一条长廊。路西法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路狂奔。零穷追不舍,他爬过的地面上拖出了一道骇人的血痕。
“把它还给我!”
就在路西法即将冲出长廊的一瞬间,零忽然扑了上去,一把握住了路西法的脚踝,将他拖倒在地。
两人就这么在地上扭打着,翻滚着,打斗的场地已不知不觉间从室内转换到了室外。
“走开!”
路西法一把推开了零,迅速翻身起来,用手肘狠狠地朝着零的后背撞击了一下。
“……”
零爬倒在地上,一口乌黑色的鲜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
“还给我……还给我……”
他的嘴里依然喃喃叨念着那句话。
路西法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城堡的大门前——那个他一开始苏醒过来的小径上。
看来,他们顺着那条凭空出现的长廊从城堡里跑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发现身后的荆棘墙已经不见了踪影。
“还给我……”
零颤抖着的唇齿间吐露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音。
“零,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没事吧?”
正当路西法打算动手干掉零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望了望,发现零的父亲正背着猎枪,拿着一只小手电筒,踏着雨后泥泞的小径,朝着他跑来。
“爸爸……爸爸!快救我……”
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躺在地上的零忽然瞪大了眼睛,朝着自己的父亲爬去。
“……那是什么!?”
零的父亲赫然发现了正在朝自己逼近的零。
“别过来!”
他麻利地卸下背在背后的猎枪,瞄准了在地上爬行的零。
“爸爸……不要……”
零加快了速度,继续前进。
“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零的父亲一把将路西法拉到了身后,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爸爸……”
零愣了愣,继续向前爬去。
“砰!”
枪响了。一颗子弹准确无误地洞穿了零的脑门。零却依然还在前行。
“砰!”
又一颗子弹射出了枪管。零的胸前绽放出了一朵血花。零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放慢了速度。
“砰!砰!砰!”
猎枪舔舐着腥红的火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爸爸……他……他是……恶魔……”
零用最后一丝力气抽动着气流,低声说道,
“路西法……”
“扑通!”
零骨瘦如柴的身体无力地倒在了泥泞之中。
“走吧,零,我们赶紧回家。”
零的父亲牵起路西法的手,带着他往回走去。
路西法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着零,张望着他脸上绝望的表情。
被肢解的泰迪熊、被残杀的白花、失去心爱之人的蓝花,那些曾被我以你的名义伤害过的灵体们,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就算是死了,相信你的灵魂也会被囚禁在这里,飘荡在无尽的迷宫里。死去那一刻的痛苦将会永远伴随着你。
永远。
路西法走着,走着,忽然踏到了泥土里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他俯身将它挖了出来。
“爸爸,你看!”
路西法愣了愣,从泥土里捧出一个闪耀着光辉的金色铃铛。
“这不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吗,怎么会掉在这里?还有一个银铃铛呢?”
零的父亲问道。
“对不起,我弄丢了。”
路西法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地用脚尖碾压着泥土里的什么东西,知道那玩意被踩成了碎片。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走吧。”
零的父亲拍了拍路西法的肩膀,带走往前走去。
路西法抹干净了金铃铛上的泥土,跟上了他的脚步。
“叮铃铃——叮铃铃——”
铃铛的脆响伴随着富有节奏的脚步声,显得格外轻快。
清幽的月光透过树梢,照射在路西法挖出金铃铛的那个小土坑里,照射在埋葬在泥泞里的银铃铛的碎片上……
窗外的风雨停了。
他的故事也讲完了。
“啊,这个故事还真是长呢。”
她笑着说道,
“还有啊,故事里的人物恰巧也叫‘零’呢,那不就是哥哥的名字吗?真是有趣。”
“嘿,你们怎么还没有睡?”
客厅里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爸爸!爸爸!”
她高兴地冲了过去。
“好了,小樱,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那个男子微笑着说道,
“零,你也赶紧休息吧。时间不早了。”
“嗯,我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
“睡觉咯。”
她冲回了房间,跳到了床上,全然不顾还在收拾东西的他,叙述按下了电灯的开关。
“啪!”
屋里的灯灭了。
他走到她的窗前,替她盖好了被子。
“叮铃铃——”
他不小心碰响了那只被她悬挂在床头边的金铃铛。
倾听着铃铛的脆响,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走到了床边。
天上那一轮明月依然寂寥地独自悬挂在空中。
黑夜犹如一张巨网,笼罩住了整座小镇。
时间不会冲淡痛苦,只会让人觉得过去已变得无所谓。
正如曾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是虚?是实?有谁会在乎?有谁会关注?
复仇的怒火,永远不会平息。
生活在安逸中的愚蠢人类也永远不会明白,消失,只是另一个开始。
望着天边的点点繁星,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