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隆冬的夜晚。风依然凛冽，细雨仍旧在飘。墨汁般黑漆漆的天空上少了月亮的身影，只剩下街道旁一排路灯仍在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
一只落单的飞蛾迷失在了归途之中。雨雾打湿了它的身体，每扇动一次翅膀都显得那样费力。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它负重前行。
入夜了。在它的眼里，整个世界都变得那样陌生。仿佛平日里自己最熟悉的事物，都在黑暗之中摘下了微笑的面具，展露出自己骇人的模样。风里摇曳的大树，就像饥肠辘辘的巨兽，在对着它张牙舞爪；雨里东倒西歪的小花，犹如面目狰狞的恶魔，在为它的不幸而暗自窃喜。
整个欢乐树小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过，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诡异的气息。恐惧与不安，压得它透不过气来。它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它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紧接着，是第二拍，第三拍……它像疯了一样，拼命扇动着翅膀，朝着不远处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撞了过去。
……
窄小而温馨的卧室，亮着柔和的白光。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本有关人鱼的故事书，椅子底下还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盒子，里面装满了人鱼的手绘图。书桌对面摆放着一张小床。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坐在床上，愣愣地盯着模糊的玻璃窗，盯着窗外那只好似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的飞蛾。
“嘎吱——”
卧室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走了进来，轻轻的关上了门。
“爸爸。”男孩高兴地笑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爸爸走上前去，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故事书，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坐在了床边。
“今天爸爸再给你讲一个人鱼的故事，好不好？”
他说着，却随手将那本故事书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
男孩收起了笑容，呆呆地注视着垃圾桶里的故事书，若有所思。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的欢乐树小镇还只是靠近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那时候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汽车喧嚣，周围到处都是婆娑的大树和一望无际的海滩。每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大人们就结伴出海捕鱼。到了傍晚，暮色笼罩着整个村庄的时候，他们便拖着沉甸甸的渔网满载而归。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淡而温馨。直到有一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坐不住了。”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伟大的航海家，又怎能一辈子都闷在这么一小块海域里？我一定要用我的行动证明，我比其他的人都更加优秀！’他愤愤地想着，却又对此感到无能为力。‘可是又能怎样呢？我没有船，根本出不了海。’于是他一直为此纠结着，苦恼着，直到有一天，他想到了一个荒唐的主意，因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对了，我可以自己造一条船啊！’他蹦着跳着，为自己的小聪明而兴奋得不得了。‘有了船，我就可以出海，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航海家了！’在那以后的每天早上，待第一声鸡鸣划破黎明的寂静时，他便匆匆忙忙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外套，跑到爸爸妈妈的卧室里去大喊一声‘我出去啦！’便冲出了家门。到了晚上，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散尽的时候，他才满头大汗的回到家里。为此，他没少挨爸爸妈妈的训斥。他的爸爸还曾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再敢这样，就别回来了！’，却依然没能管得住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更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自己的航海梦里，无法自拔。”
“那一天，那个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一天，终于到来。他的‘船’造好了，他的航海梦就要开始了，他以为。”
“他将从家里偷来的食物和衣物都搬到了船上，随后便跳上他的船，划动他的桨，向海的那一边出发。”
“那后来呢？……他，成功地当上了一名航海家吗？”
男孩忍不住插嘴道。
“真可惜，他并没有。”父亲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还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葬送了他的一生。”
男孩皱着眉头看着爸爸，
“他……死了？”
“不，比死更加痛苦。”
“他划了几十下桨过后，便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划船远比他想象得累多了。望着前方茫茫的大海，他开始慌了。他开始为自己的鲁莽与草率感到后悔。然而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船已经划出海岸近三十米了。”
“他调转船头，开始往反方向划船，希望能够回到海岸上去。他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恐惧，划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船上的东西都向他所站着的方向倾倒，船的船身开始摇摇晃晃。终于，船翻了。他的衣服，他的食物，还有他那艘耗尽了心血才造出来的小船，转眼间都被蔚蓝色的大海所吞噬。”
“他挣扎着，让脑袋浮出水面，划动着四肢往海岸上游去。海上起风了。冰凉的海风卷起几十厘米高的浪花，重重的砸在他的脸上。他沉了下去，胡乱挥动着双臂，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无奈空荡荡的海面上什么也没有。他试着睁开眼睛，在混乱与黑暗之中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想调整姿势，重新浮上海面，可四肢不听使唤。他感觉自己挣扎的力气变得越来越小，频率也越来越慢。无论是苦涩的海水流入眼睛的疼痛感还是缺氧引起的眩晕感，都变得越来越弱。最后的最后，他张开嘴绝望地喊了一声‘救命’，只可惜没人能听到。”
“在他认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几个模糊的黑影朝着他游了过来。紧接着，他感觉有一双手托起了自己的身体，带着他往海面上游去。不一会儿，他便再次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待到昏昏沉沉的脑袋彻底清醒过来之后，他才猛地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海岸上。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救了自己的，居然是一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奇怪生物，就跟童话故事里的人鱼长得一模一样！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奇怪的东西，只不过个头小了点，看上去像是她的孩子。”
“男孩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最后只说了一句‘谢谢’。‘我本不应该救你的……不管怎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人鱼母亲说罢，便带着两个孩子跳进了海里，只留下男孩一人愣愣地坐在冷清的沙滩上……”
父亲的话戛然而止。
他俯下身看了看已经熟睡的男孩，随后便伸手按下了床头边的开关。卧室里的灯光骤然熄灭。
他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
“哗啦——”
一道闪电撕破漆黑的夜空，映白了他的脸颊。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重重地敲击着玻璃窗。
他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窗边，愣愣地盯着模糊的玻璃窗，盯着窗外那只一头栽在水洼里挣扎着的飞蛾。
它死了吗？
不，比死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