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不过瓶中水(上)
ゞ☆风会吹走╮陌生人的草帽ヾ 紫陌儿
<音乐与文学>参赛文。涉及音乐:王菲《天空》。
青天不过瓶中水
文/旧年尺素
“我相信,有一个地方叫做远方。”
“我相信,有一座城飘着稻香。”
许多年前的日记本上,林澈写着这两句话。黑色中性笔写下的字迹有被反复描摹过的痕迹,仿佛想要深深印刻在那段岁月里。而事实也果真如此,七年过去了,林澈依旧记得这两句话。
只不过,远方好像永远比风更远;每座城似乎也都飘着形同陌路的稻香。
每座城的青天会相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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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间的水哗啦啦地响着,林澈弯腰,一把水泼过的脸上,不知是泪还是辛酸。白色小西装,整齐的衬衫领子,胸前是工作证:某某杂志社编辑部文字编辑林澈。耶稣中分式发型,平眉,大眼睛,红唇,小麦色皮肤,仿佛是岁月的颜色。稍稍补了妆,高跟鞋的声音似乎是写字楼里最动听的旋律。
林澈很疑惑,本来这次已经落定的外派机会怎么突然就变卦了。上午的会议上当着众多人的面也不好问陆总。而陆总似乎忘了这事儿,仿佛平湖里的无数涟漪,哪一圈都很随意。涟漪众多,而湖心只有一个。
大学毕业一年,这是林澈工作的第三个月,已经是北京的11月了,深秋时节,写字楼外一派寒意。本应处于实习期的林澈,由于一件意外的事情被破格提前录为正式工,也正是这样看似好事的意外,让林澈在公司的地位格外尴尬。老同事不屑一顾,暗地里的鄙夷与蔑视像是偷偷潜入皮肤的细菌,在某一天突然爆发,或是疼痛难忍的痘痘,或是一朝影响面容的脓疮;还处于实习期的新同事则是满眼的嫉妒与排挤,林澈像是一只脱离了团队的狼,孤独排山倒海,她在这座城看不到光。
一个月前,北京的天气刚刚入秋。香山的红叶还未红得彻底,却更多几分萧瑟之意,红黄交替,是死亡亦是新生。初生牛犊的林澈在经过一个月的学习与揣摩之后,写了一份大胆的策划案。详细地分析了时下的文化营销市场以及当前杂志所面临的短板,甚至在最后做出了一份完美无缺的整改方案。而她的这份方案事先没有任何人知晓,直接越级交与执行主编陆总。
谁都没想到,这份策划便是随后杂志的整体走向,而林澈也自然而然成为杂志策划的主干,陆总给了相应的承诺,将会送她外派学习,与全国各大杂志社接轨。林澈很兴奋,一颗心扑到工作上,全然不顾此举所带来的后果,而陆总意味深长的笑和邀约竟让心思单纯的林澈以为这是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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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智老师那年,林澈大二。
第一节课,智老师墨绿色休闲T恤,休闲裤,脚上却是一双凉鞋,还有一双不合时宜的灰色袜子。抑扬顿挫之声似滔滔江水,诙谐幽默之语若林间白露,放浪形骸之不羁,隐于庙堂之高洁。林澈突然忘记如何形容一个人, 第一次手中的笔不知所措,她的骄傲在一瞬间卑微到尘埃。
有时候,字字珠玑只为你。不是遇到伯乐,而是自己成为了伯乐。一步踏尽一树白,长路萧萧,岁月多悄悄。
林澈是笨学生,所以只有用尽最笨的方式。埋头苦读不过希求与你把盏一醉,破万卷书不过希求与你共吟风月。有美人兮,俟我于城隅;有伊人兮,在水一方;有佳人兮,兰桂多芳草;有芳尘兮,声长而哀厉;有越女兮,心悦君兮,今夕何夕兮。阅尽古籍,林澈在背诵完 《离骚》的那一刻,彻底被智老师记住。彼此相望,不是二十岁年龄的差距,而是几亿光年的速度,谁都赶不上。
他在送她的书上写:清风明月两自知。
图书馆闭馆的时候,林澈匆匆挤上电梯,抬头便是熟悉的面容。与智老师的偶遇似乎图书馆是最好的选择,相视一笑,风中月下,一段林荫路,一场文学梦。前后相随的身影是遥不可及的梦。他说,等你好消息,两年后。她告诉他,会尽全力考研,古代文学。
直到期末考试的成绩以90分告终,林澈方知,这段岁月她拼尽全力留住的原来是自己所爱。而智老师始终是她的老师,他们心意相通,却远远相望,远远祝福。风中碎满稻香,那是盛大的丰收,在到处是蛙鸣的夏夜里,露水不凝重,月光轻薄,一方晓色在池塘上晕开。流光四溢,雪泥鸿爪,任谁都留不住。
耳机里周杰伦的声线仿佛是河蚌身体里的沙粒,咯得心难受,却又真实。“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奔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林澈知道,很久之后,她还会听这首《稻香》,也许不那么应景,也许本就不属于她。
智老师还是会送林澈书,不过再无赠语。林澈热切的心渐渐冷却,有时候当你知道一种东西是奢望,反而期望更大。尤其是林澈看到他牵着男孩的手,走进图书馆,满眼的父爱,仿佛要融化了春天。
那一年,林澈的生命很荒芜。失去了状态的她像是布满苍蝇的肮脏伤口,在炎热的夏天敞开眼睛,泪水是疼痛。
这是互不干扰的相恋。后来,林澈这样想。伤口结痂,而疤痕不会再度结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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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十分钟下班的时候,陆总叫林澈到办公室去。嘴角上扬,标准的弧度。遇到一些人,连表情也会固定。高跟鞋走得急,“嗒嗒嗒”像是夏日夜里骤雨扫过窗台,不知惊扰了谁的梦。
深呼吸,敲门。那一声请进像是咒语一般,林澈还是脚一滑,不偏不倚,正好砸向正在接水的陆总。温热的水,瞬间的电光火石,林澈小鸡啄米似的对不起,以及陆总匆忙的动作,揽腰,擦水,若有若无的碰撞。然后一句:“林澈,其实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忽然听到风声,连着寒气袭来,林澈打了个颤。站在办公桌旁的陆总,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你看,北京的夜晚如此阑珊。川流不息的车辆,闪烁的霓虹,还有风中迎风而上的匆匆脚步,当然还有看风景的人。林澈,你想成为哪种呢?”
单纯是童年的代名词,仅仅属于童年。你不再是儿童,你不再是少年,你站在青春的尾巴上,你的单纯就是愚蠢,你的自以为是就是触手可及的可笑。
裹上大衣的林澈,走出写字楼的刹那,还是被已经准备好的寒冷惊醒。她不是不懂,怎么会不懂呢?毕竟这里不是布满林荫树的校园,不是每个微笑仅仅只是美好。披散开的头发在风中很快打了结,北方干燥的天气会让长发像是稻草,在荒野中凌乱肆意,生长不分彼此,直至盘根交错。拿起梳子,一下便足以痛得撕心裂肺,是继续还是妥协。
曾经不会低头的林澈,此刻像是冬日里孤独的树,任凭风吹落她的叶子,她的枝干,她的坚持。
三日后,北京的深秋下起了雨。毛茸茸的雨丝,冷到骨子里。林澈再没去找过陆总,生活重新又是一潭了无生气的死水。萧晴把林澈的策划丢给她的时候,“啪”得一声,文件夹散落在办公桌上,像是一记早已预备好的耳光。萧晴眼睛里的光芒是遮掩不住的得意与揶揄,她是第二个成为正式工的实习生,也是被外派学习的最终人选。萧晴火红的大衣倒是天气更加冷了。
对于有些人,你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是你。没有谁不可以被代替,不是吗?
像是被主人遗弃在角落曾经深爱的衣物,林澈在办公室里如同空气一般,时时存在,却无人看得见。十一月要过去了,北京的雾霾是这座城的面纱。她知道很多事情落子便无悔,就像是蜗居地下十七年的金蝉,一朝见到阳光,便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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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那年,遇到秦霁阳。
说意外也注定,那是林澈一个人进藏的时候。为了存足进藏的费用,林澈在北京兼职两个月,初识帝都,满心欢喜。这个城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轻而易举走进林澈的心。像是初夏种满槐树的古老胡同,夕阳的光踩着温柔的步调,或深或浅,或紧或慢。谁家的老式自行车,谁家门外的红桌红椅,还有望不尽拐角处谁的吆喝声:糖葫芦,糖葫芦哎!风起,云亦涌,浅浅的槐花香落得那样轻,谁的肩头睡了一个梦。
秦霁阳便是林澈在胡同里相逢的意外。就像遇到漂浮着大片白云的天空,所以有些人的出现是时间积累的结果,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做出的选择。
帽儿胡同的游客不多,时值傍晚,夏风徐徐,池塘里的莲缓慢地收起了娇颜,而夕阳一个人唱着歌。岁月的声音是藕断丝连,每一步似断非断,紧紧相连。林澈望着渐渐暗下的天空,不知怎的停在一处名为猫巢的小屋前。一面土灰色的砖墙,涂鸦的黑色笔调,一群小猫仔窝在一只笑眯眯的大猫身下。土灰色的墙壁在夕阳的温暖下,呈现出些微的天青色,“猫巢”两个字可爱又多情。
一只白色的英国短毛小猫从窗子跳出来,乖巧地趴在林澈怀里,而另一边的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秦霁阳戴着黑色边框眼睛,身着黑白条纹宽松棉T恤,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原麻色裤子,脚上的人字拖更让这个人看起来有种不和谐的随意。栗色的头发有些长,有些凌乱,斜靠着那面灰色的墙,秦霁阳眯着眼晴说:“冰果,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把你送给这位姑娘了。”白色猫咪依旧一动不动,林澈笑了笑,脑袋后的马尾随风晃动:“原来你叫冰果啊!”“姑娘,不介意的话进来坐坐吧。”说罢,秦霁阳转身进了屋子。
林澈抱着冰果走进屋子时,王菲鬼魅般的声音传来,是那首《天空》。秦霁阳不喜欢点灯,倒是喜欢蜡烛,所以关上门后屋子里暗得像是老照片,或者是一部被世人遗忘的老电影。
“我的天空/为何挂满湿的泪。”
“我的天空/为何总灰的脸。”
冰果伸出爪子,在林澈手上毫不留情地挠了一下,慌忙地逃跑以及林澈的惊呼让秦霁阳皱了皱眉,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就要打冰果。林澈赶忙起身:“不要紧的,你看,没有抓破皮,我想,它应该是怕生吧。”秦霁阳放下鸡毛掸子,端出一杯黑咖,“黑咖喝得惯吗?”林澈点头,双手接过精巧的杯子,发现杯子上是一只手绘的小猫,昏暗的灯光下轮廓有些模糊,却多了几分神秘。端着咖啡,目光扫视四周,发现屋子里藏了许多只小猫,品种不一,大多数都在角落睡觉,懒懒的,像是它们的主人。而屋子里的陈设也大多和猫有关。林澈用余光看向秦霁阳,他好像在跟冰果猜哑谜,四目相对,像是一幅落了灰尘的画。
秦霁阳和林澈的交流不多,仅限于对方名字年龄工作等。夏日的风吹进胡同,在窗侧敲打,像是伊人心事簌簌而来。林澈起身,推门,夕阳的血红染亮天边,茶色的天际与鱼肚白混合,说不出的清爽与美妙。“谢谢你的咖啡,我想我该走了。”林澈挥手告别,不料冰果一个箭步爬上肩头,瞪大眼睛的林澈有些不知所措,“好了,冰果就交给你照顾了,它挺喜欢你的。”秦霁阳甩甩手,没有送出门的意思。
未暗下去的光,让林澈望着冰果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仿佛凝固了一个悠远的传说。那个时候,即将离开北京的林澈,带着冰果其实有诸多不便,但不知为何还是把它留在身边。
喜欢猫的秦霁阳此后又见过林澈一次,那次林澈告别,是清晨。北京的天空连续一周的阴雨,灰蒙蒙像渴睡人的眼,无精打采。抱着冰果寻到猫巢,秦霁阳正在打扫屋子,难得的亮堂。林澈却发现屋里的猫少了许多,不等她问,秦霁阳便说:“都送人了,我也该离开了,你是来和我说再见的吗?”林澈点头,眼睛怔怔地看着秦霁阳。
“把手给我。”秦霁阳凑过来。
“啊?”
“把手给我。”说着,便拉起了林澈的手,蓝色圆珠笔在掌心滑动,痒痒的,像是春日细雨吻过脸庞。“好了,林澈,我们会再见的,到时候,你要带着冰果。”秦霁阳看着窗外的槐树,目光绵长。林澈低头,掌心一串数字和一个地址:西藏省林芝县派镇。
林澈走了,带着冰果,此后的岁月并未曾像秦霁阳说的那样,他们像是两条相交的直线,再不曾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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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挖林澈的时候,她自己都有些诧异。那几日,北京飘雪,在办公楼里,也得裹紧了大衣,好像一不小心寒风便会同你一起分享所剩无几的温度。
大学期间,林澈就因为文笔锋利而小有名气。虽是学习教育专业,却利用课余时间辅修了编辑的相关知识。近来,工作的有心无力让林澈重新拿起了笔,给原来的几家杂志写了几份稿件。文风延续以往的尖锐深刻,跟杂志编辑交流的过程也无意间透露了自己的现状。想是正因如此,才会收到别家杂志的offer吧。
覃子怡约见林澈,地点选在安静的华贸中心。覃子怡是干净利索口直心快的人,黑色风衣,纤尘不染的高跟鞋,长而有形的卷发,职场上典型的知性美女。
开门见山,林澈刚抿了一小口咖啡,覃子怡便说:“从你大学到现在,我们认识也有三年了。未曾谋面,但不陌生。这次,我们杂志打算针对全国各地偏远地区的现实性问题开设专栏,以引起社会关注。你知道,能做这样专栏的,吃苦精神是最必要的,其次便是锋利的文风,所以我第一个想到了你,我也相信你一定有兴趣。”覃子怡微笑,大颗洁白牙齿在红唇的映衬下很耀眼。“每次栏目定稿之前,我们会外派你到一个山区,或是灾情区,或是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或是不愿与外界接触的少数民族地区,这其中有很大风险,不管是民族还是宗教都是你必须考虑的因素,所以这份工作虽然高薪,但是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不到十分钟,覃子怡交代了如此大的信息量。林澈在心底一一理清:第一,这不是单纯的杂志编辑工作,需要有很强的体力和精力。第二,自己将不会有很多时间待在北京,大部分时间应该是在她不知名的地方。第三,这将是一场充满惊喜的旅行。第四,自己可能因此得罪很多人,也会因此结识很多人。
收起思绪,林澈看到面前的合同,没有细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覃子怡,就像相信自己。这份合同期限是3年。
“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呢?”林澈透过玻璃窗,大雪纷飞,来不及触碰地面便融化了,这座城市的温度会改变一切,无论你是谁。
“下周。”覃子怡点了一根烟,“今晚,我会把邮件发往你邮箱。这是你的外派公费。”一张工行的银行卡,林澈点头收下。
“很好,等你回来再见。”覃子怡踩着高跟鞋,黑色风衣遮住了她的妖娆,仿佛是一场梦,入口已敞开,林澈无处可逃,只有入梦。
林澈拿了辞职信给陆总,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办公桌都没收拾,她想,没什么可带走的。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她知道,她也会只身一人离去。下巴缩进大衣,林澈突然有些向往未来,大雪一直下着,昏黄的路灯下雪花像是飞蛾扑火。
你说是吗?飞蛾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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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林澈没有去西藏。在准备要启程的时候,久违的电话铃声响起。林澈来不及收拾行李,带了几件简单的衣物,还有冰果,便回了老家。
火车似乎很慢,十一个小时的硬座对于林澈来讲早已不是什么难事。当一个人慢慢习惯她所应该接受的一切,她就是在向现实低头了。电话里声音很冷漠,方言,“你奶奶走了,你回来吧。”寒风像一把刀,从胸口缓慢刺入,没有疼痛,是麻木的冰冷。盛夏,林澈却突然想到寒冬。
三岁那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只记得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村子像是圣诞老人的礼物,美得不忍心触碰。奶奶背着年幼的她串门去,健朗矍铄的身子骨在一处小坡上还是不小心跌了一跤,顿时,祖孙俩爽朗的笑声响彻天地。路边的青松很盛大,奶奶说:“澈儿,背背那首我教你的诗吧。”“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仿佛是来自童话中的呼唤,眼泪喷发,终于模糊了一个盛夏。
有人曾说,仰起脸,眼泪就不会往下掉。从那时起,林澈就再也不相信了。眼泪很咸,可以把牙齿洗白了。不吃不喝不睡觉守灵的那几日,冰果一直陪在林澈身旁,不吵也不闹,只是安静地陪着她,林澈那一刻突然想到秦霁阳,如果他在,林澈一定会扑过去大哭一场。只不过,她只能看着冰果哭。还未火化的奶奶穿着寿衣,安静地躺着,脸庞被白纸盖住。林澈去寻找那双牵了自己很多年的手,长长的寿衣袖子,看不懂的眼花缭乱的图案,那双枯木一般的手冰凉如雪,圈圈年轮刻上的痕迹终于在林澈的人性中毁灭。
她曾说:“大学毕业后,我要带着奶奶去旅行。”
“大学毕业后,我要为奶奶买一座大房子。”
“大学毕业后,我要天天陪着奶奶,给她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而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奶奶的离去,带走了林澈生命中最有力量的时光,她一瞬间长大。放弃许多年的执念,带着冰果走的时候,林澈望着那个女人,依旧叫不出“妈妈”。她知道,从此之后她不再有家,不再有回家的渴望,从此之后,这一生再也吃不到手擀面,再也不会听到那份萦绕多年的声音。
眼泪不流了,时光依旧在路上。八月的风呼啸而过,如列车一般。林澈剪去长发,曾经熟识的人在一夜之间回归陌生。天空那样蓝,是清澈的湖蓝,云朵像是梨花雪,风则是秋日的信使,穿越林间,萎黄叶子在肩头安息了。麦浪连着天际,打滚儿欢笑,于是想起大海,相约浪花,谁都不会如约而至。当湖波沉静,你看到的是云还是水。
天空/划着长长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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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雪很大,公交车走得慢,原本一个小时的车程硬是走了整整三个小时。车流仿佛也要冬眠了,一车车沉沉入睡的灵魂终于卸下所有疲惫。回到家,已是十一点。雪夜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温婉,林澈呵了一口气,白色烟雾升腾,她想,这也许是最好的开始吧。
覃子怡的邮件很及时,外派任务是了解郴州马田古村的古桥情况,下周一便动身。林澈想起今天已经是周五了,这两天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就得上路了。
早晨的北京天空是惨淡的灰,冬日的雾霾让这座城看起来像是没有睡醒的农民工,灰头土脸,一切仿佛在云端。林澈要赶早班飞机,直飞长沙,然后坐动车去郴州。戴上口罩,小型行李箱,笔记本电脑,单反,手机耳机,扣好大衣扣子,一切到位,林澈知道此行将是全新的生活。
到达长沙的时候,睡眼朦胧的林澈终于看清城市的模样,不过来不及细看,这不是最终的目的地。拖着行李箱,一种前所未有的湿冷很准确地找到裸露的毛孔,毫不犹豫在身体上刻下属于这座城市的味道。郴州在湖南的最南部,动车也不过两个多小时。她期待着,也焦虑着。古村的状况据林澈所知并不是很好,近些年很多年代比较久远的古桥大都遭到了破坏,仅剩的几座桥如今却在当地政府对古村的规划下将要毁掉。林澈此行的目的除了要调查古桥的状况,还要尽己所能说服当地政府不要执行此计划。
08年的雪下得猛烈。1月的天气里,春运时期,火车站拉杆箱的声音好似轰鸣的列车,谁都阻挡不了回家的脚步。林澈却忽然想起,自从奶奶去世,她再未回过家。站在他乡的土地上,紧了紧围巾,呵出的白雾都有些陌生了。坐大巴去往马田古村,一路颠簸一路梦。梦里很奇怪,奶奶给她送了小时候穿的棉衣棉裤。
到达马田古村的第三天,林澈已经收集了一部分数据,古村原有124座古桥,到建国初期,保存完好的还有23座,不过至今整个村子只剩下3座保存比较完好的,都是清朝修建的。林澈拿着单反为那三座桥拍了黑白照,也许这将是它们最后的遗照。与当地政府交涉后,林澈了解到,为修建道路,三座桥中的两座将会毁掉,尽管说明来意与身份,林澈还是知道她对此事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将专栏做出,利用社会舆论来重视此类事情。
古村的风貌与北方古村不大相似,也不似江南古镇的柔美与温和。是介于南北方之间的小家碧玉,整个村子都铺着青石板,冬日寒冷,走在青石板上仿佛霜露低落,跫音清泠。徘徊于古村的角落,听老人将古村的故事,有时会在那快要消失的桥上静静地放空。一切好像快要静止的时候,郴州下雪了。
这场雪很大,不好看,也不好玩。郴州仿若一直困兽,被迫困于笼中,所有的联系突然之间切断了。没有电,没有热水,南方的湿冷让你永远感觉每个毛孔中都有一滴将要蒸发掉的水,它会带走你仅存的余温。林澈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困住了,蜗居在客栈的她只能等待救援。
等待,本就是漫漫无休止的字眼。而她从未想到,竟然会等到秦霁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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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的林澈苦笑,她抱着冰果,有些不甘心地说着:“两年前的林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放弃考研吧。”曾经所有的一念执着,在奶奶去世之后都化为泡影,林澈必须独自支撑自己的生命,她不愿跟任何人有任何的联系,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经济物质上。那是最后一次接受他们给的学费,林澈没有说话,却记得那女人的眼神,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打工了,写稿,那时候稿费不多,原创首发不过千字80,一篇3000字文章也就200多块,不过足够她半个月的开销了。去肯德基、必胜客兼职,洗碗也好,服务员也罢,也不管是后厨,只要能做能赚钱就好了;家教,老师助理等等,这些工作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林澈突然觉得原来自己可以如此强大,金钱的确那么诱人,让所有人都奋不顾身,她不过是为了活着。
被林澈带到学校的冰果,由于她无暇照顾,丢了。丢得莫名其妙,林澈拼命找过,直到一天有人在宿舍楼下的草丛中发现一只猫的尸体,林澈堆积的泪水终于爆发。她忽然想起秦霁阳说再见时要带着冰果。后来,她听说,其实冰果是被宿管丢下楼摔死的。当你以为生命的阳光不会再光顾你的时候,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为了那份早餐,林澈披星戴月五点多起床去餐厅兼职,有时候一份早餐便是一日吃进肚子里所有的能量,肚子的空城计早就习惯了。后来,也就不闹空城计了。连饥饿都可以习惯,还有什么不可以呢?性格中的倔强一点点隐藏,却不是消匿,它只是等待另一种方式重新破土而出。
智老师找到林澈的时候,林澈正在卖早餐。工作结束,发现智老师还在等她,林澈低着头想假装没看见,却发现智老师已经径直走来。他问她:“真的不考研了吗?”她点头。他再问:“如果是经济原因,我可以资助你。”她摇头,眼神里是空洞与许久未曾谋面的自尊。他递给她书,是她心心念念的那本《古典文学三百题》,余光看到熟悉的字迹,想要接下书的手,终于还是将那份幻想推回。林澈突然懂得,当梦想遇到现实,它依旧是梦想,却也只能是梦想。
智老师后来还是托人把书送给了林澈,不过再也没有联系过她,或者说是林澈故意躲着他。时间久了,任谁都会忘记。一个人可以被代替,因为我们需要的不是那个人的全部。
林澈想,冰果不过跟了自己几个月,最后却不得善终。她不希望再遇到秦霁阳,她不想要再次怀着愧疚的心情去面对任何一个人。城市的四季变换着模样,只是林澈无暇顾及了,她的生活只有两个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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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老板找到林澈,说是可不可以临时在她房里架张床,特殊时期,客房紧缺。林澈没有理由拒绝,只是那人背着包进来的时候,林澈竟然听到了许多年前王菲的那首《天空》:你的天空/可有悬着想的云/你的天空/可会有冷的月。依旧是飘渺空灵鬼魅般的声线,抬头,那个遥远的身影触手可及。
“秦霁阳。”林澈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发现正在摘帽子的秦霁阳愣住了。
“林澈。”他回,又问:“冰果呢?”
林澈恍然,她诧异眼前的男子几乎还是几年前的样子,栗色的头发,长且凌乱。混搭风格衣服让林澈有些忍俊不禁,只是关于冰果,林澈却不知如何回答。她看着秦霁阳,那段最难熬的岁月突然让眼泪绝了堤。
秦霁阳没有再问,林澈的眼泪已经告诉了他答案。漫无边际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展开了持久战,黑暗,寒冷,孤独,绝望在一瞬间涌来。林澈窝在床板上的身体终于无可忍耐了:“你说我们死在这里的话,有人记得吗?是不是新闻联播公布一大批死亡者的名单就结束了,毕竟这是天灾对不对?”
秦霁阳答非所问:“你来这里干嘛?”
“工作。”两个字掉落地板上,生疼。“那你呢?”
“看看桥而已。”秦霁阳点了一根烟,些许的温暖升起,像是很多年前的傍晚,槐花香依旧,冰果正好在林澈怀里。
“冰果死了,它在我身边没能待几个月,是我没照顾好它。”林澈的瞳孔望向烟火闪烁的地方,秦霁阳夹着烟的手指短暂地颤动了一下,“如果我要你赔,就不会送你了。只是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当年以为会再见也不过是玩笑,你也从未打电话给我,我只当你从没出现过,只是你出现了,我就会记得。”
“秦霁阳,突然觉得你话有点多,不一样了。”林澈破涕为笑。
“人总是会变的。”弹了弹烟灰,秦霁阳侧身窝在那架临时搭建的木床上,床板吱吱呀呀,像是孩童不情愿的哭闹声。“睡会儿吧,照目前看来,我们一时半会儿走不掉的。”
掐了烟头,房间重陷一片寂静。
林澈沉沉睡去,却在半夜时分被坚硬的寒冷包裹,深深的梦靥,小时候奶奶做的棉衣,林澈的呓语让秦霁阳眉头紧皱。他翻下床,快步走到林澈窗前,点了一支蜡烛,昏黄的烛光照在林澈脸上,发白的嘴唇,脸颊上是极不相称的殷红,秦霁阳伸出手放在林澈额头上,不由一惊,发烧了,还是高烧。只能暂时用冷毛巾帮林澈降温,等待黎明的到来,想到自己包里还有一些退烧药,秦霁阳赶忙拿来。矿泉水很凉,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秦霁阳苦笑,多少年没有这么照顾过人了。
林澈的咳嗽声响起,像一枚石子突然落地,秦霁阳松了一口气:“你终于醒了。”伸出手放在林澈额头,“温度是低了那么一点,我们还是赶快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没食物没热水,只能吃干的方便面,这样下去你会受不了的。”林澈摆摆手,“没事的,现在想走除了去外边租车,恐怕是没有别的办法。不过这种情况租车,第一价钱高,第二很少有人愿意走着一趟,毕竟是生死未卜。”秦霁阳递给林澈水,“我去试试。”
漂流在世界的另一边/任寂寞侵犯/一遍一遍/天空/划着长长的思念
大学 - 小说字数:9556 投稿日期:2015-7-25 16:50:00
推荐3星:[花染雪欲梦]2015-7-25 17: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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