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热,透不过气,汗浸透了整个身子,脸充当了散热工具,任它红得发烫,烫得发紫。天空没有一件东西可以阻挡直刺的阳光,大地祼露在肆虐的火球下,河边有几棵树可以乘凉或歇息。忍!还是得忍!不乘这个时候抢时间,到天黑就不好做了。还是直一下身子,喘口气吧,随便撸一把,手掌上全是汗,撩起衣角来擦一下,手也趁势在衣服上磨一下,深吸一口气,握紧镰刀,还是叉开两腿猫下腰去,任稻穗在头顶跳动,草帽上嗽嗽地响。
“现在至少连割二十把再直起来!”我下定了决心。左手的虎口张得不能再大,粗糙的手已在与稻杆的磨擦中变得麻木,两株一割,两排12株稻,我能在右手镰刀的移动中六下便收入虎口,再用左手的余力顺势一甩,将稻齐整地放在身后。一口气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再努力地直起腰板,望望身后“开辟”出来的近六七米长的“跑道”煞有成就感。一丝凉风轻得不易让人察觉,但汗湿的衣背、脸颊立刻如沐冰雨,深深地吸气,似乎空气中充满了清凉,但吸入胸中,依然是那么燥热,口干得不行,虽然肚里已被水灌得“泛滥成灾”,不住地要溢出来,但嘴巴还是想喝。
望着长达百米以上的目标,总觉得在煎熬一般,更觉得漫漫无期的是每一块田都会有这样的十条“稻路”。父亲决定在一天半割完,他是中午从工厂里下班扒一口饭后开始到晚上七八点,天完全黑了,这样算是半天。一天呢,早上看不见五指的时候他的小船开始动了,我和母亲在小船上吃早饭,父亲划大半小时的船到达田边,我们便乘着曙光开始劳作,中饭在铝锅里,铝锅用好几层破衣服包裹着,等到中午吃的时候还会有一点热气。这样三人到傍晚基本能割完了,因为有三亩多地嘛。我和母亲虽然很努力,但总没有父亲割得多。
母亲以前只是在家绣花,从未下过地,也从未干过农活,嫁给父亲后,什么累活苦活都学会了,都承受了,都精通了,一个清瘦的女子便变得粗黑而虚胖了。每每想到母亲坚忍的样子,痛苦而强颜的表情,我忍不住想哭。泪水湿透了我的心脏,浸润了我的灵魂。
那一天半过后,便是看老天爷的脸色了,如果脸色好,就让稻子在地里躺上一两天,如果不好,那就在第二天进行紧急的脱粒工作了。父亲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像脱粒机、电线、排风扇、长凳、竹榻(用来筛谷)、竹垫、蛇皮袋、麻袋、绳子、竹箩筐、扁担等,因此前一天晚上要到半夜才能睡,而且第二天要很早装上大水泥船(两吨半的),我们总是叮叮当当地在晨曦中提携着从家里走向河边大船。父亲也会请舅舅他们来帮忙。那时候我总以为他们这些大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总是不会累的。
脱粒是很扎人的活,稻穗上下来的芒刺会进入全身,只要是裸露的地方总是又红又粗又痒,难受得很。不过,累的不是这个,是不停地弯腰起身脱粒、在泥泞中艰难地来回走动,拉动脱粒机、挑起沉重的谷担、排筛、装袋、扛入船中。几个人一天下来都能倒下不动了。
等谷收了,晒谷就又得天照应了。田里的草还要晒干拿回家来烧。
又过上几天,是酷暑难当的日子,便要赶着插秧。上午是不能插秧种田的,因为怕被下午的太阳晒死,只有下午种的能在晚上的工夫活过来。所以一早拔秧、扎秧、砌成垛,下午一到一点过了,就立刻抓紧时间插秧,否则等到晚上插不完,秧就不好用了。那水高出泥土几公分,比田埂稍低一些。人一踩上去,像踩在沸腾的开水中似的,脚都要烫着,幸好泥下是凉的,所以烫红的不是脚掌,而是与水接触的脚脖子。
“汗滴禾下土”,一点也不过分。仔细点,你可以看得到水在向上蒸腾着热气,袅袅上升地泛着晕,低下头,整个脸就像在与蒸屉接触。背上是无法躲避的恶毒的太阳,地上是不断蒸发的热水,有时还有一两支蚂蟥叮住你的腿不放,非得将它扯下来不可,血便顺着伤口汩汩地流。
哦,忘不了的岁月,忘不了的黑土地,忘不了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