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宝鼎茶绿琴棋罢,翰墨陈迹指犹凉。 澄蓝色的梦
这篇文其实是十八届新概念的参赛文,不管结果如何,我总算真正表达了我所愿表达的吧。现在把它贴出来,因为我觉得我已经确立了自己的文学标准。严肃、真诚地面对生活。小荷,我回来了。文章在贴吧发过。
土地
阳光从核桃树的罅缝里透过,给被晒得发烫的乡间公路抹上浓浓淡淡的阴影。山坡上的野草一边喘息一边疯长,像气焰嚣张的泡沫试图将白昼淹没。现在是初夏的时节。蝉声还未完全响彻,天气也未达到极热,但当我仰头望向对面群山的时候,已经能察觉到空气里潜伏着的炽灼的气息了。
我坐在屋檐下读着陈忠实的《白鹿原》。
这是一本讲土地的小说。
土地。它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是个没有任何实质记忆的概念,因为我从未见识过插秧,从未领略过打麦。即使每年会回到乡村,也总是错过农事繁忙的时期。但非常奇特的是,就算与它再隔绝再陌生,每当有人向我清晰地吐出“土地”这个汉语音节时,我都会感到血流加速,头脑发热。紧接着,一幅似乎根植于原始记忆的画面被气势恢宏地展览出来。我的脑海里,只见一片金黄灿烂的麦野如大海波涛般叠拍着棱峭的石壁。它们随风滚卷,在火热的气流里逐渐身形扭曲面目狰狞。麦田中,一群乡民戴着草帽弯腰躬背,头也不抬地挥舞着手里月牙似的镰刀。空气被他们咸苦的汗水浸淫得潮热难耐,而他们浑然不觉,耳边只有刀锋割断麦秆时利落干脆的声音——快、准、狠。这样的工作持续上千年了他们还是一刻不停。或许是出自对于生活的麻木,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漫长而神圣的仪式:他们无一例外正虔诚地朝圣着头顶那轮威严的红日。
庭院角落的一方树影如船桨晃荡。外婆端着一个不锈钢盆朝我走过来,那里面盛着她新摘的枇杷。被清洗过的枇杷滑溜可爱,外皮上残留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她在我旁边坐定,叫我快吃。当我埋着头狼吞虎咽弄得汁水纵横时,她笨拙地笑了。双眸里尽是满足与平和。
外婆的双眸常常会远眺着远方。
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发现,她望着远方时空的某一个节点的时候,黑葡萄似的眼眸会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辉,折射出近似于宗教的神秘和幽远。这眼神给了我心灵上的震悚,我不知道它从何处发端,又将丝缕般地飘向何处。它有最炽热的内核,凭着一腔执著叩问亘古洪荒;也有最冰冷的质地,被苍天的无情无义浇泼得万念俱灰。
外婆生在一个破落的旧地主家庭。印象中,地主家的小姐一天到晚只坐在精巧的绣楼上倚着苍艳凉薄的花枕,神情寂寥而又心潮起伏地绣着梦幻的鸳鸯。然而外婆却无缘受用优渥的生活。她甫一出生,眼见的便是家徒四壁的穷困潦倒。贫穷榨干了生活,榨干了一切。所以,我几乎不能从外婆那皱纹密布的粗糙额角寻觅到昔日韶华的优美倩影,也无法从她贫瘠淳朴的语言中拾掇起关于一个旧家庭的雅致情调。
如果非要在外婆寡淡乏味的酿酒中品尝出什么,那么只有一丝苦涩的烈意了。
烈意。它常常让我想到古典小说里人物豪气干云的个性,想到风流文人仰天大笑的潇洒狂傲,想到女子艳眸中一点神采灼灼。
当然,这些都是想象。真实的烈意——至少我外婆的烈意,是和大漠孤烟诗情画意绝对无关的。它生猛尖砺,如同黄土高坡上一声高亢的嗓音嚎叫,蓦地刺破灰蒙蒙的天空与时空。
外婆年轻时就有这样的狠劲儿。她泼辣得奇绝,泼辣得让连绵群山十里八村为之缄口。她动辄大骂,一开口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河凝清光;遇事稍有不顺,则火冒三丈,抡起根槌衣棒就往我妈身上砸。即使隔了数十载的岁月长空,我也能清晰而鲜明地感受到这种对于生活的暴烈,甚至想象出外婆眼里闪过的憎恨命运的怨毒。
外婆曾是如此渴望挣脱套在脖颈间的枷锁,渴望将它高高举起霍地一声摔破。于是她的每次发泄都卯足劲儿憋足气儿,她每次掷出的槌衣棒都带着粉骨碎身的倔强和一意孤行——仿佛这样就真的可以打败生活似的。
我的外婆最终没有打败生活。
现在,她站在树荫下浣洗衣物。曾经那根来势汹汹的槌衣棒,如今被她满怀疲倦地捶打。每捶打一下,槌衣棒都要被外婆高高扬起,似乎仍有一口不甘的气儿。可最后,它终是无力而疲倦地落下了,在衣物上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快到黄昏的时候我和母亲一起去外面散步。母亲总爱和我讲过去的故事,又特别是关于她爷爷的。她告诉我,我年老的曾祖父有一头精神十足的白发,如同冰雪洗过、脂玉碾成。最经常的装扮是一套背心领带的西服,戴一顶绅士帽。脚蹬锃亮的皮鞋,手伫黝黑的手杖,活脱脱一个上海老克勒的形象。曾祖父几乎每天都要夹着皮包走到镇子上,往那靠河的廊棚下坐定,边喝茶边听评书。他精通《周易》命理,于是乘着说书人摇扇休憩的当儿,便有许多等待算命的人恭敬地排起长队。在家里的时候,曾祖父喜欢读书看报。我希望那时背景是深秋的大山,阳光洗尽铅华,一派沉稳大气。满头华发的曾祖父捏着老花镜,把一张写满国家风雨的报纸拿得远远地读,沉吟不语,忧思凝眉。
曾祖父年轻时被抓去当兵,成为国民党的一名军人,而且还担任了一个小小的职位。也算有一段传奇的人生经历。听母亲说,曾祖父随军辗转至重庆地区的时候,意外地认识了一名共产党。那人是他们几百个俘虏中的一个,和曾祖父是同乡。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曾祖父惊觉的,或许是那人口音中所携带的故乡土地的气息吧。这故土芬芳的、久违的气息牵绊着他一颗火热的心,他在泪光的颤动中依稀回到了熟悉的麦野前。千浪金黄,诉说着比一川烟草满城柳絮还要迷乱的愁。
曾祖父决定了:他要回去!
那是个微寒的春夜,巴丘蜀陵间满是飞云似的梨花。雪白的梨花淡妆薄面,粉雕玉琢,枝条疏朗交错,在浅浅的溪流里投下幽暗的影子。忽地,一阵马蹄声溅碎溪水,原来是曾祖父和那个被他救出的党员策马而过。
土地!土地!我想,那时的曾祖父心中一定只有这个信念。他要回到属于他的土地,回到他日思夜想的家!长路奔波,他终于接近了心中那片朦胧的光亮。山脚的泥径上,他疲乏的双腿一软,便瘫倒在杂生的春草丛中。头顶是高高的星空。繁星静谧,汇集如流。那一刻,万籁俱寂,大音希声。曾祖父的嘴角,划过一丝满足的笑。
那个被曾祖父救出的兵姓范。他最后和曾祖父成了一生的挚友。母亲回忆说,某一年的春节,院落里散落着珊瑚红的鞭炮残屑。这个范姓老人来他们家。他身长七尺,穿着一袭灰青的长衫,留着一把雪似的须髯,安详的神情中透着凛凛的威严。
母亲讲完曾祖父的故事后,已是霞光如烧。橘红的光色把黛绿的大山烧灼,一层雾意淡淡地笼罩着山顶的飞檐翘角、黄壁赤墙。那是一座道观。我的外祖父便在那道观上做事。灵霄宝殿门板上的工笔花鸟全出自他手,个个清丽质朴、润洁似玉。外祖父素来精于笔墨丹青。过年的时候,静谧的庭院当中置一张黝黑发亮的木桌。桌子上铺开一片欢天喜地的胭脂红,旁边是个盛满墨汁的泥土陶碗。外祖父沉住腿,静立心,蘸得笔饱,乘兴挥毫,顿时龙蛇游动神采盎然,驾雾驭气般的恣意潇洒。
外祖父并未读得几年书。文化大革命期间,由于曾祖父被打成右派,外祖父因此辍学。那段日子,曾祖父几乎天天戴着一顶高耸的尖帽反绑着双手被驱逐到村头开大会。外祖父则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家等着。等到黄昏,便有几个人悄悄地将曾祖父架回来。几个年幼的孩子见状,立马扑上去嚎啕大哭。曾祖父形容憔悴,面如土色,老花镜也早被他们扯下来摔碎了。最惨的一次,曾祖父被打得一连几日都不能动弹。外祖父和他几个骨瘦如柴的兄弟便围坐在床边守着曾祖父默默地流泪。室内,一盏快要枯竭的油灯闪烁破碎,拖长了凄凉的影子。
历史对于旁观者或许显得陌生久远,但对于亲身经历者而言,却有着切肤之痛。当课堂上的我以生疏的目光打量教科书时,并不曾想到,我外祖父的人生就淹没在这黑字白纸之中。从此,青布缝纫的书包和狭窄的学堂成为少年永远遥不可及的梦。
请容我想象:那一年,那一天,外祖父一口气跑了许多里路,跑到了山间的一处高坡上。大风把破旧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他忧郁地俯视着山脚那座土墙围就的小学堂——他多想呼喊啊——因它看起来是那么的近——近在咫尺——仿佛他伸出手就可以摘取得到似的——然而,它又是那么远——远在天边——远在他的生命和意志之外,令他的双唇只能无力地微颤!
“外公没能赶上一个好时代,读不成书啊。可你们,你们现在——不一样了。”外祖父经常这样教导我们。大多数的时候,我习惯于漫不经心地听着,并不把它当成一回事。现在想来,才粗略地察觉到这话铅铁般沉重的分量。外祖父曾经一定一定埋怨过命运的不公吧,他一定一定想要过抗争和搏斗,但结局又能怎样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只是看见,眩目的太阳照着粗糙的脚踝,荒凉的土地被缓慢地拉出一道深深的耕痕。
外祖父的生活就是这样了。我以为所谓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但是在前几天,我意外地在外祖父的旧箱箧里发现了许多与诗词和佛学相关的老书,甚至有一首小令,调寄《清平乐》,言心远地偏的田园生活。遒劲滋润的行楷收敛着许多静气,我忽地心头大震。
原来外祖父的生活不只是旁人所看到的那样。我想起他信佛。每天,焚香诵经,穿戴肃穆。一间小小的佛室,便是他进行自我对话的场所。所谓“觉悟”,亦不过自我与内在的联系途径,建立起的那瞬间罢了!不知,那清凉的梵文,能让他的心产生怎样令人落泪的悸动?其中滋味,又有几分随流水,几分随尘土?慈悲的佛光里,他内心的归处可曾明了?青莲照水,月落澄辉。古寺僧人的眉间隐约一点悲哀之色,枯槁的嘴角轻轻泛动:这虚无的寂灭呵。
灿烂的霞光渐渐地陨灭了。继而取代的是温柔神秘的紫红。我和母亲已经走到村口的高坡了。望着脚下盘亘曲折的泥路,母亲被触动往事,她的双眸仿佛饱含着一团温柔的火,带着追忆的口吻说:“你不知道,以前这条路的两边,全长着红殷殷的相思树。”
“相思树?”
“是的,相思树。”
我不知道有相思树。也从来没见过相思树。按照古人的说法,相思树为情人滴血而生之木,结出的果实是深深的红色。红得缠绵热烈,红得寂寞难耐。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相思树还在,它们漫山遍野地红,红得直教人心发野,发痴,发狂。”母亲顿了顿,接着说:“它们长在我每天必经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一看到它们,就——”
“就怎样?”我急切地想一探究竟。
“就觉得,绝望和不甘。”母亲侧过脸地看了我一眼。她的脸是苍白的,覆盖着暮色的幽影。我几乎要浑身颤栗了。
“那时候我恨这条路,恨这座山,恨极了。它那么偏僻、闭塞、穷困!我想我要是生在镇子上该多好!是啊,我多羡慕着那些住在镇子上的人呵——他们不需来回跋涉,磨破双脚;不需守着一座大山,从早到晚,直至衰老。所以,我从小就告诉自己,要离开这里!我发誓,不要在这座山上呆一辈子!”
昔日的愤懑重新回到母亲的身上。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中年妇人,而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女。重重的斑驳光影里,我似乎看见她如小鹿奔跑着,穿梭在刺目惊心的层层红影间,表情孤倔决绝。少女身上有极致的美。浓郁得像心头的朱砂痣,把我的双眸扎痛了。
我闭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一阵阵的风荒凉地吹着。眼前的世界,没有少女,也没有大片的随风飘舞的红。只有母亲。
母亲穿着水青的衫子,素玉一般,一脸的安详笃定。她眸里的光温柔而坚决,深深地望着我。
“你要记住,土地,土地才是值得一生去守护的东西。”
母亲说完,最后的一束霞光突然利剑般穿透云彩,怒放如一季洛阳牡丹。它照过母亲苍白的脸庞,照进起伏的大山中,大山被抹上层层叠叠的红。许多年前的相思树刹那复活,触电似的燃烧起来。它们哭,它们笑,它们吵,它们闹,它们放肆,它们桀骜。它们的血,浸入脚下的土壤,于是土壤也有了透骨的红。我俯下身,小心地捧起一抔深红的泥土,我感受到了它粗糙质朴的温暖,我听到了它温柔慈悲的呼唤。于是一种激切而崇高的情感占据了全身心。我热泪盈眶,将手里的土壤举过头,像个信教徒似的朝圣它,朝圣它。
土地啊。
你是牢笼,是镣铐;同时也是家园,是理想。你明明篡夺了祖祖辈辈选择生活的权利,却又把一种生活推置台前让他们永世热爱。你决定了我们每个人不可复制的过去,也赋予了我们独一无二的未来。
唯有你,是昨日的来源,亦是明天的归处!没有谁能真正告别你!终有一日,那连绵雄踞的大山,那麦浪翻滚的田野,那些闪耀的繁星风里的流水,才是迷失的人们最后停泊的港湾,是张开双臂接纳的故梦。
我那乡愁漂浮的土地呀。
高中2年级 - 小说字数:4742 投稿日期:2017-2-19 16:17:00
推荐3星:[一季若寒]2017-2-20 9:0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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