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天堂的位置
一个小学教师来邀请我对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做一场演讲。
我问她:“要谈些什么呢?”那非常虔诚的老师说:“跟孩子们讲讲极乐世界吧!我只是希望培养孩子们美好的向往,这种向往不也是你最主张的吗?”
我看着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首先在教室里的黑板中间画一条线,把黑板分成两边,右边写着:“天堂”,左边写着:“地狱”。然后我对孩子们说:“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在‘天堂’和‘地狱’里各写一些东西。”
孩子心目中的天堂是这样呈现出来的:花朵、笑、树木、天空、爱情、自由、水果、光、白云、星星、音乐、朋友、蛋糕、灯、冷气、书本……
在游戏里,孩子也同时写出了他们心目的地狱:黑暗、肮脏、灰色、哭泣、哀嚎、残忍、恐怖、恨、流血、丑陋、臭、呕吐、毒气……
我对孩子们说:“当我们画一条线之后,就会知道,天堂是具备了一切美好事物与美好心灵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人叫做天堂,有人叫做天国,或者净土、极乐世界。地狱呢?正好相反,是具备了一切丑恶事件丑恶心灵的地方。那么,有没有人知道人间在哪里呢?”
孩子们说:“人间是介于天堂与地狱中间的地方。”我说:“错了。”孩子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告诉孩子:“人间不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人间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当我们心里充满爱的时候就是身处天堂,当我们心里怀着怨恨的时候就是住在地狱!”
如果一个人一直怀着坏脾气,住在肮(āng)脏的环境里,对未来毫无希望,就等于是地狱里的人。
如果一个人内心经常欢喜,住在洁净的住所,有爱与美好的向往,那就是天堂里的人。
如果在很久很久以后,真的有一个地方叫天堂,应该也是为那些心里有天堂的人准备的。
(贾平凹)一只贝
一只贝,和别的贝一样,长年生活在海里。海水是咸的,又有着风浪的压力;嫩嫩的身子就藏在壳里。壳的样子很体面,涨潮的时候,总是高高地浮在潮的上头。有一次,它们被送到海岸,当海水又哗哗地落潮去了,却被永远地留在沙滩,再没有回去。蚂蚁、虫子立即围拢来,将它们的软肉啮掉,空剩着两个硬硬的壳。这壳上都曾经投影过太阳、月亮、星星、还有海上长虹的颜色,也都曾经显示过浪花、旋涡和潮峰起伏的形状;现在它们的生命结束了!这光洁的壳上还留着这色彩和线条。
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发现了好看的贝壳,捡起来,拿花丝线串着,系在脖子上。人都在说:这孩子多么漂亮!这漂亮的贝壳!
但是,这只贝没有孩子们捡起,她不漂亮,它在海里的时候,就是一只丑陋的贝。因为有一颗石子钻进了它的壳内,那是颗十分硬的石子,又带着棱角,贝无论如何不能挤碎它;它只好受着内在的折磨。它的壳上越来越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图案,它失去了做贝的荣誉;但它默默的,它说不出来。
它被埋在沙里。海水又涨潮了,潮又退了,它们还在沙滩上,壳已经破烂,很不完整了。
孩子们又来到沙滩上玩耍。他们玩腻了那些贝壳,又来寻找更漂亮的呢。发现了这一只贝的两片瓦砾似的贝壳,用脚踢飞了。但是,同时在踢开的地方,发现了一颗闪光的东西,他们拿着去见大人。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珍珠!嗨,多稀罕的一颗大珍珠!”
“珍珠?这是哪儿来的呢?”
“这是石子钻进贝里,贝用血和肉磨制成的。啊,那贝壳呢?这是一只可怜的贝,也是一只可敬的贝。”
孩子们重新去沙滩寻找它,但没有找到。
(张晓风)敬畏生命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像棉花似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当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是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吃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像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天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吹动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道测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余,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树,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成长。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心之峡谷里,蔚然成阴,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朱自清)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中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的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之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汗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的匆匆呢?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
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冰心)谈生命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他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他曲折地穿过了悬崖峭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xié)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地流走,一路上他享受着他所遭遇的一切:
有时候他遇到巉(chán)岩前阻,他愤激地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地起伏催逼,直到他过了,冲倒了这危崖他才心平气和地一泻千里。有时候他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他快乐而又羞怯,静静地流着,低低地吟唱着,轻轻地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时候他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使他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他,大雨击打着他,他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他许多新生的力量。
有时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他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他向前走……
终于有一天,他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呵!他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地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地流入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他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相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树,他从地底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快乐地破壳出来。他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上,城墙上,只要他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他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阳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
他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他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他穿枝拂叶地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他遇着骄奢的春天,他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他飘翔喧闹,小鸟在他枝头欣赏唱歌,他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鸣。
他长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盖的浓荫(yìn),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秋风起了,将他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他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和怡悦!
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他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他无力地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严地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地落在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他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他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宇宙是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它说“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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