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梅调 · 梅香夜
午后,竹影中风声轻微。
简越弯腰穿过低垂的竹梢,被竹枝压得密不透风的小道豁然明亮,眼前是一座高大的宫门,门上“定西宫”三个大字布满灰尘。西侧殿,逆着窗口的微光,一副铁环衔成的帘子垂下,末端的铜铃,陈旧而笨重,似乎在警戒帘后的幽暗。
“越儿。”一个沉缓的声音自铁帘后传来,简越躬身:“母妃。”帘后的人影微动,玄铁的反光中可以看见她手中的算筹,案上的沙盘排着密密麻麻的石子。
他可以如此清楚地知道她在做什么,却无法看她,因为当年西额妃生下的是貊汉阵亡上将的遗腹子,简越。
简越从小就知道,他不是祁王的孩子。祁王膝下子嗣无多,只有一位幼弱的王子和公主。因此祁王将王储之位传给简越,招来了许多非议;而简越第一次征战的大败,更让东宣妃的党羽有了可乘之机。在国民心中,王储之选应该有不败的战绩和伟大的功勋,没有人会去想简越所背负的重重枷锁,也没有人会去想首次领兵的简越费了多少心力才保住貊汉军不至全军覆没,他们几乎忘了,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所有的这些,能为简越想到的,只有他的母妃,西额妃,亦是这重重深宫中他唯一的依靠。
简越退出时已经入夜,深重的夜色让他不禁想起了映颜,那个在大漠中青袍飞旋的女子。当日,是她带他们走出风暴,亦是她,引他们入敌军的营帐。千军阵前她离去时对他的一笑,不再柔媚,笑意明晰。
再一次见到映颜,仅在半月之后。那时她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先后流落民间的公主,在祁王出巡时与之邂逅。尽管时隔多年,又毫无凭证,但祁王认定她是先后的女儿,执意带她回宫,赐号安阳,居倾阳殿。
先后名讳梅霜,是貊汉将门世家梅家之后,曾多次领兵击退敌军,在十九年前的一场战争中,先后行军失策,被魏王所擒,在魏国被囚整整一年。
一年后,祁王用边界的五座城池换回先后,先后在回宫九月后即诞下一名公主。祁王无后,这本是一桩喜事。但民间多有传闻,祁王怀疑公主的生父,王与后之间相处不睦。
事实却是如此,先后刚硬,本就对祁王的态度不悦,更不愿多作解释。公主周岁时,祁王又纳怀有身孕的额妃为西宫娘娘,原想让先后低头,不料先后为此携公主逃出王宫。原是两人互不退让的赌气,到最后,竟成十九年的决别。
祁王含章殿前,二人互相行礼,抬头不再是昨日髻散脂残的大漠行者,而是清婉宁静的高贵公主。但简越知道,她并不是温婉的女子,他相信,祁王也一定知道。
擦身而过时,三月的落英自二人衣袖间飘落,静谧无声。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
盘踞如兽的王宫矗立在夜色中,重重宫所,一边是酒宴欢歌,一边荒梅风冷。
简越别过白梅枝,青衣委顿在地,清香款款。这里正是祁王为追念先后,采集天下奇寒之石而建起的梅园。箫声倏然而止,青石板上斜倚梅枝的人儿微微抬眼,慵懒地扫了他一眼。
“他是谁?”
“它?”映颜把弄着手中的竹箫,几乎未经思索地反问。
“你自然知道,我说的他指谁。古人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箫曲相合,也是一桩美事。”箫声只有一处,但简越听得出来,前后不是一人所奏,而且前者不是女子,自然是有另一个“他”。
映颜合了眼,左手仍慢慢地转着竹箫。“说了这么多,不就想知道它的名字?早说就是,我告诉你。”未见她抬手,已有一物破空而来,简越下意识去接,却是她手中的竹箫。
“它叫小肖,好歹跟了我几年,你若喜欢,我舍与你就是,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王姐。”
重枝后响起了几声拍掌声:“很好,孤的一双儿女,果然都不是一般的胸怀。”紫袍金纹,衣带生风,正是祁王。映颜睁了眼,起身掸了掸衣袖,款款行礼:“映颜拜见父王。”
祁王虚扶了她一把,似是欣慰地笑着:“映颜是你民间的姓名,从今日起,孤为你赐名‘泠’,简泠,如何?”
“是。”分毫不差的礼节,恰到好处的微笑,天家寻常的欢乐,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