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6年级 - 散文 阅读指导

　　锁住阿嬷的晴天
　　一　
　　阿嬷一直都是个硬气的小老太太，年纪越大脾气越执拗，哪怕我爸和小叔磨破了嘴皮子要接她进城，她还是坚持一个人住在小镇上的老房子里。“人老了，何必去讨人嫌？”这是她最常挂在嘴上的话。可我知道，她只是不愿给人多添一点麻烦，哪怕是对至亲的人。
　　小镇只有一个车站，火车只在这儿短暂地停留一分钟，从出站口出来，那棵老榆树还在，树下磨得发光的长石凳还在，甚至连阳伞下守着小推车的老大爷都还在，只是没有等我的人。
　　记忆里巷子口的人家养了条很大的狼狗，黑棕毛色却偏偏叫阿黄，有着欺软怕硬的脾性，喜欢龇着牙吓唬贴墙走的小姑娘。这次我回来，阿黄还是霸道地横在路中间。我踮起脚尖打算小心飘过，没想到，阿黄竟只是瞅了我一眼，就悄无声息地放行了。
　　熟悉的小院里，果实琳琅的葡萄架下，阿嬷坐在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芭蕉扇，抬头看见我进来了，明显地一愣，眼神里有迷惑，问身后做着针线活的崔姨：“那是谁家的孩子，来找你的吗？”
　　我走过去，蹲在她脚边，回答她：“阿嬷，我是晴天，我回来看你了。”
　　阿嬷听了，呆呆的反问：“晴天？我的那个晴天吗？”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小名叫晴天，因为这个名字是阿嬷为我起的。
　　崔姨接过我的行李走进房间，她是阿嬷的远房侄女，被爸爸和小叔请来照顾阿嬷。我整理好东西后，发现阿嬷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崔姨说她现在一天多半的时间都是睡过去的。我拿起芭蕉扇，为她扇风驱蚊蝇，希望她能做一个清朗的梦。
　　我扇得累了，就把头轻轻地靠在阿嬷膝上，直到有只手抚了抚我快要遮眼的刘海，问：“你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剪？”
　　我转过脑袋对她说：“我专门留长回来给你剪的啊。”
　　阿嬷的手早就不如以前稳了，那把黑铁大剪刀握在她手里颤颤巍巍的，把一边的崔姨看得心惊胆战，我却是闭上眼睛，只去听头发被剪断时窸窸窣窣的声音。阿嬷一直喜欢女孩子留齐刘海齐耳根的童花头。小时的我，总觉得这样土，被强摁着剪完后总要跑到外边的理发店，花五块钱让理发师帮忙把头发边沿打碎。
　　剪完后，我照照镜子，果然这次的刘海不用打都已经很碎，甚至左眉上还被剪出了个明显的豁口，我把两边的头发拨了拨，遮住它，这才回过头来问阿嬷：“好看吗？”
　　阿嬷也很满意：“好看，像晴天。”
　　我撒娇地嘟嘴：“哪里是像，我本来就是晴天嘛。”
　　二
　　晚上，我和阿嬷睡在东屋的大木床上。阿嬷白天睡多了，晚上反而觉少，她辗转反侧了良久，以为我睡着了，就悄悄地爬起来，趿着拖鞋往西屋走去。我有些好奇，偷偷地跟过去才发现，阿嬷竟然在开电脑。
　　这台电脑是阿嬷唯一主动向爸爸要过的东西，当时我妈还开玩笑说老太太够时髦的啊。哪知道电脑买回来后，有半年时间都是待在角落里生灰，直到我寒假回来，阿嬷这才缠着我要学电脑。
　　我当时很不耐烦，阿嬷也不恼，好声好气地对我说：“晴天，阿嬷快七十岁了，老了，你能不能对我多点耐心，像小时候我教你数数、认字那样，一遍一遍地，一点一点地来？”我听了这话有些心软，就捺着性子帮阿嬷画了最简洁的电脑使用指示图。就这样，阿嬷还是用了整整三天才学会开机，登陆QQ，与我在线视频。可惜我们之间视频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后来爸爸才告诉我，阿嬷要电脑的目的不过是想多看看我的脸。
　　现在我听着阿嬷小声地背诵着我当时写给她的小段子：“开机摁一下，找到企鹅点两下，对着晴天点两下……这晴天的头像怎么还是不亮，老也不亮，是这个硬壳子坏掉了吗？”
　　我忽然恨透了自己平时最爱的隐身状态。我故意放重了脚步声，绕到阿嬷旁边去：“阿嬷，你找我要做什么？”
　　“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医生说，老是自说自话容易魔怔。”
　　几年前的某天，在我又一次爽了阿嬷的约后，她打电话过来：“乖晴天，我知道你忙，你把电话调成免提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在那边做你的事，我在这边说我的话，你只要随便嗯几声应付我，让我知道自己不是自说自话就好。”阿嬷语气里带着讨好和小心翼翼，让我现在每次想起就会心酸。
　　我把阿嬷拉回床上，两个人面对面地侧躺着，向她保证：“阿嬷，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我在这儿听着。”
　　这晚，阿嬷对着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她给我讲她的过去，有些情节会细细碎碎地讲几遍。她是真的糊涂了，故事里套着故事，前后拉扯不清，矛盾的地方很多，说着说着还会自己打结。每每这个时候，我就耐心等着她从千头万绪里扯一根线出来，接着往下说。
　　说累了，阿嬷就摸摸我的脸：“你真是好孩子，我的小晴天从来都不耐烦陪我说话。我刚说完开头，她噼里啪啦几句话就把后面都讲完了，还要笑我，凡事都重复到别人能背出来。”那确实是以前的我会做的事，有着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却愚笨地从那些反复的话里听不出一个最简单的信息：对阿嬷来说，只要能和我说说话就好，至于说什么内容，从来都不重要。
　　我知道没用，可还是忍不住要再次告诉她：“阿嬷，我就是你的晴天。”
　　三
　　七月初九是阿嬷的生日，连在国外的小叔都特地坐飞机赶了回来，一大家子人将堂屋的大桌子围得满满当当。只没想到，这顿饭，因为阿嬷，吃得甚是不安稳。
　　菜是一个一个上的，炖鸡先用盆端了上来，别人都还没动，阿嬷就直接将盆拉到自己面前，用调羹加筷子把两个鸡翅都扯到自己碗里，完了才把盆再推到桌子中间去，明显一副“剩下的都归你们了”的样子。
　　鱼上桌后，小叔刚要下筷子，阿嬷却喝止他“别动”，然后欠身把鱼眼睛小心地挖出来，完了还加一句“等会儿给鱼翻身的时候记得把眼睛给我留着”。弄得小叔一脸黑线。
　　就这样，每每有新菜上桌，都要先经过阿嬷的挑挑拣拣，才准别人动手。大家都看着好玩，也不跟她计较。等大家都吃开了，阿嬷反而不动了，她把已经堆起一座小山的海碗递给崔姨，嘱咐她：“把这个放到冰箱里去，晴天的火车大概又晚点了，省得她到了没得吃。她嘴巴挑得很，肯定不会吃剩菜的。”
　　听了这话，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看我。我顾不得咽下嘴里的菜，连忙说：“阿嬷，我就是晴天啊。”
　　阿嬷的第一反应却是皱皱眉：“女孩子不好嘴里嚼着东西就开口说话。”用这样熟悉的口吻教育完后，又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不，你不是，我知道自己现在糊涂了，你们也只会糊弄我，但不是就不是。”
　　我忍不住问：“阿嬷，我为什么不是晴天？”
　　阿嬷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因为你是个好孩子，而我的晴天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个坏小孩，脾气坏，嘴巴坏，良心也坏，说来看我却老也不来。”说完后，竟“呜呜”地哭着回了里屋。
　　五
　　饭后，我拿了阿嬷要吃的药送到里屋去，这才发现屋里并没有人，从北向的窗户里可以看到本来关着的后门开着，想是阿嬷从那里出去了。
　　我赶紧追过去，拉开门就看见阿嬷站在巷子口，手里扬着拐杖，很有气势地在训阿黄：“都是你，吓得晴天都不敢回来了。下次你要是再追着晴天满街跑，我就打断你的腿。”阿黄小小地呜咽了几声，透出几分委屈。
　　训完话，阿嬷就开始顺着西大街往南走，到了尽头往东拐，不远处就是这镇上唯一的小站，站外有棵老榆树，阿嬷端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拐杖立在两腿间，双手搭在上面，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的出站口。
　　不久就有火车鸣着长笛驶来，然后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出来，阿嬷看到有人领着剪童花头的小女孩走过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待近了，却又失落地摇头：“眼睛小多了，也没有酒窝，不像不像……”
　　人走尽了，阿嬷还继续端坐着，我走过去，坐到她旁边。“下一班车要一个小时之后才能到。”
　　“真久。”
　　“还要等吗？”
　　“要等。”
　　“好，我陪你。”
　　阿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很困惑：“闺女，我知道自己是在这儿等一个人，可却想不起是在等谁了，你知道吗？”
　　“晴天，你在等你的晴天。”
　　“哦，对，我是有个孙女儿叫晴天，老是说回来也不回来。昨天我接到她的电话了，她说今天的火车，下午就能到。然后好像又打电话过来，说是要陪朋友逛书城，不回来了。我老是担心自己记串了，不敢确定她是不是打过第二个电话，或者又想，万一她朋友忽然有事呢？万一她的票没退成呢？万一她又改变了注意呢……她这么久没回来了，我恐怕她回来找不到路，特别是还有阿黄那条坏狗，老喜欢吓她，万一把她又吓回去呢？我就在这儿等着，想着这辆没来，也许下一辆就来了，反正这里有这么多的下一辆。哎，你说，她到底打没打第二个电话啊？”
　　“那你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不就好了？”
　　“再打个电话去问你有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这多讨人嫌。”
　　三年前阿嬷生日前一晚，我确实给她打过两个电话，一个是“阿嬷，票已经买好了，放心，下午就能到，你把葡萄留在架上等我”；一个是“好阿嬷，你下一个生日我再去嘛，你说葡萄啊，安啦，我们这儿满大街都是的，不值几个钱”。
　　就这样，我的第二个电话成了阿嬷纠缠不清的罗生门。
　　总会有很多难以割舍的事：没有看完的小说、打不通关的游戏、朋友突然提出来的邀请……就这样，许下的诺言被琐事吃掉了。明明也知道，这些事加起来也不及阿嬷的一分重要，可还是会一再地让她失望，大概只是有恃无恐着，笃定着，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去，阿嬷总是会在的。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不认识我了，我该怎么办？
　　五
　　阿嬷于三年前的十月，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特别是这两年，她的认知障碍和记忆衰退越发厉害了。现在坐在阿嬷身边，我仿佛都能听见病魔这条毛毛虫在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她的记忆树。
　　始终忘不了，那天我在病房外听到阿嬷生平第一次用强硬的态度对着爸爸说：“当初你们把个肉团子扔给我，我好不容易养到快要乖巧伶俐了，然后就给我硬生生地带走了，你不孝。现在，还不快去把晴天给我找来，难不成要等到我不认得她了再见面吗？”
　　阿嬷这话一语成谶。因为当我随后推门进去后，她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我，问：“你是谁家的小闺女？”
　　从最开始的晴天霹雳到现在的心如止水，我只是学会了不难过。因为我知道，不管到什么时候，阿嬷的记忆树上总还会生长着一片绿叶，哪怕被毛虫吃净了叶肉，却仍会留下脉络清晰的叶脉，那上面住着阿嬷的晴天——任性，挑食，没耐性，爱发小脾气，对着她许转眼就忘的诺言，如此不完美，可却始终都是阿嬷最爱的小孩。
　　永远珍藏在阿嬷的记忆里，任谁也别想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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