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3年级 - 小说 阅读指导

Life失踪了。

Life是一只猫，有着黑得发亮的柔软皮毛，迈着从容的步伐，时而慵懒的耷拉着眼皮，可大多的时间她在睁着眼睛发呆，她趴在屋顶上望着天空发呆时，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盛着一碗糖浆般黏稠的哀痛。

Life失踪的时候我还在妈妈的园子里为那几株向日葵浇水，水珠在向日葵的花瓣与叶间跳跃，晨光使叶尖上的水珠氤氲出一片暧昧的光晕。墙角的野草又猖獗起来，像青绿色缠绕的梦境。我以为Life会像以前一样，从容地走出园子，不久又从屋顶上窜回来，于是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中间，一边眼睛眯着望向屋顶，一边哼着歌，可直到酸楚的感觉蔓延到全身，我亲爱的Life也没有出现。

我莫名心慌起来，我怕Life被调皮的小孩戏弄，把她扔进垃圾桶里；怕她与别的猫咪调情，然后私奔；怕她被坏人带走卖掉，被洗脑后忘掉我。总之，我怕她就这样离我而去，再也不回来，就像三年前我的弟弟一样。所以，我必须去找她。

我们没搬来这里的时候，Life总喜欢趴在老院子的梧桐树上打瞌睡，然后与弟弟一起玩闹。那时的Life还是只调皮可爱的小猫。亮亮的眸子里总闪烁着愉悦的光芒。我明白Life对弟弟与老院子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她应该是去了那里。

朱红色的木门已经斑驳，青铜的门环却还完好无损。我上前敲了敲门，然后静静地等待。

穿过岁月的走廊，我仿佛听到了门环与门撞击的回声，在我的童年和那些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一直回响着。没有人来开门。

我等待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看看四周，好像一切都没有变：高大古老的梧桐树；被杂乱篱笆圈起来的菜园里，韭菜新剪过，刀口未愈，微风正缓缓地舔舐着它汁液鲜嫩的新伤。朱红色的八角亭还在，里面的石桌好像被时光磨损的更矮小了。亭子旁边的秋千也在，只是被重新加固与粉饰过了。我记得，傍晚的余晖总是在白色的炊烟升起之前，悄然移动到秋千上孩子的身上。好像一切都没变，只是我闻不到院子里飘来馥郁而清甜的栀子花香，以前在这个季节，妈妈总会清理掉花圃里的所有东西，种上她最喜欢的栀子花。阳光在午后变得透明，蜿蜒向所有它可以到达的地方，空气里绷着平缓而舒畅的节奏，身体里突然升起被嗡嗡的阳光所侵扰的困倦感。

这时，门响起熟稔的吱嘎一声，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你找谁？”女人疑惑地问着，同时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并顺带看了一眼我的身后。

“我……我以前住在这，我的猫找不到了，我想她可能来了这里，所以……”，我莫名紧张起来，结结巴巴说出了来意。我感觉我又变回了那个扎着辫子，羞涩而笨拙的小女孩。

女人警惕地看着我，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说：“木材加工厂的家属院？”

“是的，我的爸爸是工厂的工人，但他现在已经不干了。”

“这里也不是工厂的家属院了，我三年前把它买了下来。”女人的语速很快，似乎她想很快结束这段对话。

“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都搬走了吗？”

女人点点头，然后又是长久地沉默。“你想进来坐坐吗，但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什么猫。”女人终于放下撑在门上的手，侧了侧身子。我表示了谢意，跟着她走进了院子。

房门在身后静静地关上了，没有响起意料中的吱嘎一声，他们给它上了润滑油。我又看到了以前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长长的走廊，东西两边纵排的房间，我隔着时光辨认它们，父母的房间，我和弟弟的房间，小叔的房间……午饭后的时光总让人昏昏欲睡，我和弟弟就争着睡在挂在梧桐树上的吊床上，往往胜利的一方得意地睡在吊床上时，已因为刚才的争抢了无睡意。晚上的院子最是喧闹，院子里的孩子都搬一把椅子坐在梧桐树下听父亲讲故事，弟弟听着听着睡着了，父亲就轻声赶其他孩子回家睡觉，然后把弟弟轻轻地抱进他的房间…。.

我走进客厅，女人已经把长发挽成了一个髻，用银簪子固定起来，她正在把一朵草红花往头上别，她手旁的水盆里还飘着几朵鲜艳的草红花。

我突然想到，今天是草红花节呀。每年这个节日，精心打扮的女人们会在广场上载歌载舞，比赛唱歌和跳舞。母亲以前也会在这一天，穿上鲜艳的绸缎旗袍，梳着精致的发髻，然后蹲下，让我为她别上草红花。

“我的儿子快要回来了，等下可以叫他带你看一看。”女人已经打扮完毕，站起来对我说，“那个就是我儿子，他很喜欢打篮球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着挂在茶几背后的那张男孩子的照片，精神的板寸头，神采奕奕的眸子，若隐若现的酒窝，我看到了我弟弟的影子，只是不知道他的锁骨上有没有一块浆果似的棕色胎记。“我的弟弟也很喜欢打球。”我的心又浮上了那种久远的哀伤。

“他多大了？”

我没有说话，头转向了窗外，女人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突然我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走廊那边的梧桐树上掠下来，“Life！”我惊叫出声，冲出门去，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她，“喵！”我的身后传出Life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慵懒，显得清脆而有活力，我穿过身来，看到Life站在我和弟弟房间的屋顶上，她的尾巴摇来摇去，眸子闪烁着亮亮的愉悦的光，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Life，那只调皮可爱的小猫。“Life，回来吧，我们回家。”Life没有出声，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逐渐冷淡下来，我又看到了她眼中如糖浆般黏稠的哀痛，我明白了，我的Life不愿也不会和我回去了。“喵！”她又叫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敏捷地跳开，只是步伐坚定缓慢地走着，我看见她的背影，在那个拐角，消失了。我却松了一口气，莫名释然了。

女人这时走了出来，对我说：“不好意思，时间到了，我得去广场了，我儿子应该要回来了，他会带你四处看看。”说完便转身走了，我仍然望着Life离开的地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孩推着车子走了进来，他把车往墙角一靠，抱着篮球走向我，“嗨，我刚才遇到我妈妈了，她对我说起了你，我带你四处看看吧。”男孩有些地羞赧说。我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着点点头。

他带我去了他的房间，里面的摆设很简单，却整理得很整洁。我看到窗口挂着一盆法国吊兰，墙上贴着乔丹的海报。男孩站在门边，逆着光，给他的轮廓镀上毛茸茸的边，我看到他若隐若现的酒窝与神采奕奕的眸子，他长得多像我弟弟啊。我这样想着，却不小心说了出来：“你长得多像我弟弟啊！”他愣了一下，然后问道：“他也喜欢篮球吗？”“是的，非常喜欢。”我看到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可惜他不在了，如果他在的话，该和你一样大了，”我坐了下来，望向窗外，“他死了，十岁那年，他爬上了那棵梧桐树，然后掉了下来，我就那样站着，眼睁睁看他掉了下来，他的面容很安详，从脑后渗出大摊的血，却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淡然地对他说出弟弟的事，他没有说话，我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心痛。我看着男孩的书桌，和以前弟弟的书桌摆在一样的位置，我和弟弟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在这里读诗，我念，他听，无论是普希金的，泰戈尔的，还是席慕容的，舒婷的，我都念的很认真，弟弟也听得很认真，遇到特别喜欢的诗句，我们会一丝不苟地抄在本子上，我们都很用心地爱着诗歌这种神奇的东西。那时，Life会安静地趴在桌子上看着我们，一会儿就睡着了。然后我就和弟弟一起唱起那首英文歌谣：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

You'll never know dear how much I love you

So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你知道Life的意思吗？”我突然问。

“老师讲过，好像是生活的意思吧，”我摇摇头，“Life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一生，一辈子的那个一生。”“一生，一生……”男孩念着，我又摇摇头，起身站了起来，“我该走了，”我对男孩说，男孩站起来，向我挥了挥手，“再见！”他说。我转身离开，我想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等等，”我刚推开院门，男孩追了出来，手里拿着我的包，那里面除了一个布偶，什么也没有，那是我以前最珍爱的玩具，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了，所以我想留一点什么在这里，陪着他，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弟弟。

我微笑着接过包，惆怅与伤感却迅速占领了我整个心脏，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像失去了一位久别重逢的亲人。

他笑笑，转身离开。

“弟弟！”我大声叫住他，泪水迅速漫上了眼眶。

他转过身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眼泪掉下来，“你的这里，”我指了自己右边的锁骨，“有没有一块胎记？”

“Life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Life,是一首诗。”我轻轻地说。

他笑了，看我的眼神温暖而慈悲，然后他解开了格子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露出了他白皙的锁骨。我看见那里什么都没有，像被岁月急流冲刷得干净而光滑的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