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不上你成长的脚步
文/月亮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最后一个夏天。据说蝉鸣得极早,声音也分外清亮。母亲在我出生前夜梦见一尾金灿灿的大鲤鱼,便为我取了“锦麟”为名字。
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无神论,偏偏祖母笃信得很,在我出生后就急慌慌地找来了村东的张婆子,不得不说的是她也算是个忙人,认得几个大字,平日里也喜欢说媒牵线,又会算卦,便又自诩了个半仙儿。她来看了我的面相,干枯皲裂的手滑过脸颊,加上她如老树皮一般的脸,吓得我哭闹不止。
大概因此惹恼了她。
她说:“丫头五行缺水,起一个带水的名字正好保平安。”那时候我的大名已经登上了户口簿,父母给了她一些钱就打发了。祖母可不依,天天举着户口簿明里暗里说母亲起名仓促,没问过半仙的意思,最后老太太自已一合计,撺掇父亲为我改名字。如此一来,改名风波到了我满周岁才作罢,最终给我取了个带水的小名。
可以说,我童年时光是在乡下祖母家的小院子的度过的,那小小的两间正房,两间偏房是我儿时的乐园。家中的地基略高些,一共有六级台阶,我从上跳下,从下回上,就算一头栽倒也乐此不疲。旁边是一个小平台,平台挨着一个小坡,隐约记得祖父曾把煤渣攒在一起晾晒在这里,黑色的煤块在夏天热辣辣的光下反射出油亮亮的光芒,带有乡下特有的泥土味儿。
我也不大记得曾经是怎么过生日,幼时的我从不知道什么蛋糕、汉堡,对生日也不怎么上心,大抵是一个煮鸡蛋,一碗没什么油星的长寿面。而午饭后,祖父母大都拿着一把大蒲扇坐在弄堂的阴凉处,忽闪忽闪地摇着,吹起我干枯稀少的头发,还有发尾别的一朵石榴花。
我指着院子里两棵柿子树问祖父:“我什么时候能吃到柿子?”那时,甜甜软软的柿子可以算我最喜欢的零食。祖父总是笑着说:“再等几天。”我惊喜地跳起来,围着树反复端详,祖母却高声呵斥我:“回来,有斑蝥!”我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吸着鼻子,指着尚且青涩的柿子大声问:“等几天?”
对我而言,那时候的几天就是今天到明天,这周到下周。我便日日等,天天盼,每天都要搬着板凳坐在树旁。树影儿打在脸上,日光晃进眼里我都纹丝不动。祖母从未见过我如此乖巧,吓得忙说要请张婆子看看。这着实吓了我很久,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她又多了一个新活儿,那个孩子喉咙发炎,她就把长长的指甲伸入他口中,抓破红肿的地方,挤出病灶。我的玩伴大鲲就接受过这种“优待”。所以在村子里哪怕迎面撞见,我也坚决不与她同行。
因而我终于把凳子移开,把精力又转移到别的上面。那时候我的零食还有奶奶从合作社里买来的膨化食品,他们极宠我,每天给我一袋,其余的藏在门后。他们以为放的高我就吃不到,我甚至敢叠加两个板凳去吃零食——当然有代价——后脑勺的一个大包。
不等不承认,幼时的我极其顽皮,祖母的溺爱助长了我桀骜的性格。当她哄我午睡,我却偏偏清醒得很,她自个儿却睡得香甜,我乐颠颠地跳下床,穿上祖母的大拖鞋,踢踢踏踏地跑远了。远离了祖父的鼾声,远离了竹席子的汗馊味,外面的天空那么蓝,路旁的野草那样繁茂,早秋的风那样轻柔。我回头看向那间房子,平台上的煤渣安静地午睡,铁门旁的红色大理石折射出耀眼的光——哈,没人发现我!
“嘿!”谁在叫我?大鲲和名叫陈雨的小姑姑站在林子的阴翳里,我伸出指头,做出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比我大两岁的小姑姑看看我,又看看我家,低声说:“你怕是又称二娘(我祖母)睡着时出来。”我嘿嘿笑着,狗腿的拉住大鲲的手臂。他只好说:“走吧。”两人就向后跑去。我年纪最小,又穿着不合脚的鞋子,一边跑一边喊:“等会儿!”
我们跑过了田垄,跑过了交通阡陌。把陈雨最心爱的贴纸贴在棕红色的砖墙上,用水浇灌蚂蚁窝,玩过雨后朽木上的木耳,采摘过未熟的西红柿。整整一个夏天,我日日在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奔跑,相册中每一张照片里,都是一个黑得发亮的丑女孩,像是土的掉渣的野孩子。那时候,影子在我身前,我很轻易,跟上了成长的脚步。
再后来,我举家搬到城里,像一个城里孩子读小学,中学,却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大鲲的父亲犯了事“进去了”,小姑家道中落搬到别处,我却是最最幸福的一个。我从未鄙夷过什么,更面对外来务工子女抱有同情,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夏天,大鲲哥花五角钱买的冰块,酸酸甜甜,把我们的嘴唇照的晶亮。
再后来,那小小的几间房全部拆迁,琉璃瓦砖墙掩盖废墟,再也见不到煤块里的泥土味儿,集市上买的柿子,再也吃不到家乡里甜得醉人的感觉,一切都变了。
相册里黑瘦的村姑模样早已不复,我甚至全然忘记了大鲲陈雨的面容,我身旁的影子亦步亦趋,我向前走,它跟随我,我却再也踩不到它的脚步,跟不上自己成长的步伐。
天很蓝,我问自己: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吗?
记得那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不知怎的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