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镜中人睁开了双眼。
毫无意识也毫无表情地准备与镜前的人做同样的动作——日日夜夜,年复一年,她早已厌烦。
可厌烦,又有什么用?因为她是一个镜中人,不管是从心里还是身体上,她的动作必须与镜外人如出一辙。
纵使她曾心潮澎湃地列了一大串“越镜”的计划,纵使她曾雄心壮志地认为自己可以脱离镜子的掌控,可是——
这面普普通通的,仅仅只有三毫米薄的镜子,硬是活生生地将镜子外的世界与镜子内的世界分割开来。
无形的结界,就像地心引力一般强大。
这或许对她来说是一个灾难,可是对她的同伴来说——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同伴们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她们认为做一个安全的镜中人,很是自由。
可是她不一样,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有被释放出来,或许是她生来便不该是镜中人,又或许是她不甘心。那颗与普通镜中人截然不同的萌动着的心,涌动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无时不刻地在催促着她——
逃出去!逃出去!
只是在无数次的受伤之后,她停止了无用功。
她终于明白,她,是逃不出去的。
只是这次——
她机械地眨了眨眼。
一下。
两下。
三下。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环境,还有一个容貌清雅的男人。
不是那个熟悉的面容,却似曾相识。
面前的那个男人,即使是满脸疲惫也挡不住他的激动,他的胡须因为过度的欣喜而颤动着。
“孩子,”他微微颤抖着,“我终于把你从镜子中分离出来了!”
她的心猛然间漏了一拍,什么?
没有听错吧?
她也开始颤抖着。
依旧是机械地听着那自称为是镜师的人讲话。因为太久没有思考的缘故,所以她只能逐字逐句地缓慢分析着——他说,她被分离成了一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只是时间只有十五天,十五天一到,她又要变成镜中人。
原来没有听错!
她毫无焦距的双眸中终于燃起了一小簇火焰,可那火焰又很快熄灭:十五天!十五天?
这么说,她可以不再受到控制?!
她颤巍巍地抬起自己双手,再抬起双腿,有些不可置信地,用手掌抚摸自己的脸,这具身子,真的已经属于她了?虽然只有十五天——
她傻傻地,抽动着嘴角,无声地笑着。
真的吗,真的吗……
“但是。”
镜师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你能找到你相对应的那个她,让她将镜子打碎,将她推进镜子中的世界,这样——”
镜师一边说道,一边伸手优雅地扶了扶金边眼镜。眼镜后的眸子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你便可以永久地拥有生命。”
那抹光凝聚了一下,才消失在镜师疲惫的眼睛中。
只可惜她在下一秒才缓缓地看向镜师。
她纯黑的眸,略显呆滞地对上镜师深邃的黑眸,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正确性。
无可辩驳的,当她听到永久这两字时,黑眸中再次迅速地跳跃出一抹鲜艳的赤红。
她的心中再次泛起波浪,经久不息。
Part2
她很快找到了镜外人。此时的她已经幻化成一副别的面孔,同样是镜师帮她的,她不知道镜师究竟有什么阴谋。
但是她迟钝的大脑告诉她,不管怎样,都是利大于弊。
因为,这是她获得新生的好时机。
镜外人敏感,孤僻,不够成熟。她深谙这一点,即使还不能特别好地控制身体,但她心中总有种不同常人的强烈的求生欲望。这股欲望,来得陌生而熟悉。
有多久了呢?她缓慢地侧过了头。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吧,在她刚有意识的时候,心中便浮现出这个想法。
直到那一次她满身的血痕,再也无法支撑地倒下,才渐渐放下了这个梦想。
而完全放弃的那一天,距离现在,也是挺长的一段时间了吧?
她将十根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握紧了拳头。
尖锐的指甲刺破了她的掌心,她却像毫无知觉般,任那血,红了她的眼。
那么鲜艳,就好像不久前她眸中燃烧的赤色。
她不想再回去,也不会再回去!
更何况这世界的一切,仿佛与她都有所关联。因为她适应这个世界,远比适应镜子中的那个世界,速度要快的多。
或许,她本来,就该在这里。
她坚定地想着,阴测测地,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心中,已经开始营造一个很好的计划。
完美无缺吗?
她自信地点头。
很快地,她和镜外人搭上了话,因为她即是她。不过也许是因为多年来没有真正敞开过自己的心,也许是因为本身存在的一种莫大的危机感,镜外人还是对她有点排斥。
可那层隔膜很快就消失了——欲坠的夕阳下,急速的轿车前,她推开了镜外人。
她侧头,看见摇晃的夕阳。
天空撒下一地鲜艳的橙红,轻纱般笼着她,衬着她身下同样鲜艳的血红。
真好,她想。
夕阳是我的。
蓦地,她轻轻地笑了。
镜外人在冰凉的急救室外等待,抽搐着肩,啜泣地言。
镜外人的身子,持续不断地颤抖着;抬起脸,是满面泪痕。
纯黑的眸子中,氤氲着悲伤的浓雾。浓雾很快汇聚成大颗的泪珠,顺着白皙的脸庞滚落着。
然后碎裂在冰冷的地板上。
而她,躺在冰凉的病床上。四周,是一片单调的白。
本该沉寂的双眸中,却有着化不开的笑:
真是傻瓜呢!
我是你的镜中人,若镜外人不在了,镜中人自然也不在了。
只是镜中人唯有一个地方比镜外人好——镜中人的身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她们永远不会死去。
除非,镜外人死去。
这也正是为什么,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镜中人。
所以不管是为了什么,我必定要推开你。
我还要活得更久一些。
不,我还要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
想罢,她轻瞥了眼窗外,没来由地,心中猛然一窒。
窗外已经没了夕阳。
只有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夜,阴凉的风吹过,星星已被吞噬,月光都已经沦陷,似乎预兆着什么。
镜外人开始与她频繁地互动,一波一波的热情不断冲撞着她尘封已久的心。
你觉得她会感动?
真是可笑。
她想要生存下去的欲望,如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着自己的心。
密不透风,坚不可摧。
没有真正体验过绝望,就不会有这么强大的信念。
以及这样狠绝的心。
她恰到好处的微笑,恰如其分的动作,使镜外人一步一步地钻入了自己布置已久的陷阱。
Part 3
直到有一天,她来到了熟悉的家中。环顾这熟悉的一切,她轻巧地笑了,带着如释重负的弧度。
只需要轻轻一推,只要皮肤沾到镜子上的碎片,便可以被卷入那个奇怪的世界……
“啪!”这是镜子碎掉的声音。
她冷漠地站在满脸惊慌之色的镜外人身后,没有一丝犹豫,强硬地伸出了双手。
只是出乎她的意料,镜外人躲过了那双手。
很快地,镜外人转过头,惊慌的神情不复存在。镜外人一面以一种极其冷漠的神色扫了她一眼,一面迅速地从地上站起来,一瞬间便移到了她身后。
镜外人也强硬地向她伸出手,就好像几秒前的她一样。
同样的冷酷与绝情。
不带一丝留念地,镜外人用力地推了她一把,直到她半个身子掉入碎片中。
然后镜外人优雅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深邃的眸子在一瞬间闪过一抹锐利的光,消失之后便是恢复冷漠。
然而这一次,她却捕捉到了那一抹锐利。
镜外人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人惊惶失措的神情和手舞足蹈的可笑动作。
这惊慌的表情,怎么和自己之前那么像呢?
镜外人想到了之前的自己,顿时阴测测地笑起来。
诡异的笑声伴随着她的惊呼,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可怖。
她的思维一片混乱,脑子简直要炸裂开来,为什么她的回忆里,也有那抹让人心寒的锐利?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我会失败?不,怎么可能,那么完美!
为什么?
她明明那么敏感,孤僻,不够成熟。
这不可能!
她在心中不断地尖叫呐喊。
她依旧无力地挣扎着,就好像垂死的人依然试图挣脱死神的束缚。
就好像她的指尖,会碰到茫茫大江中的一棵细长的芦苇一般——
滑过。
终究是无用功,她仍是被一点一点地吞噬……
她瞪着眼睛,眸中满是热烈的绝望的红。
闪烁,跳跃,迸发,炸裂。
那种无力感,那种疼。
就好像那次自己用尽灵魂撞击结界时的痛,本以为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只是,世事难料。
她惨淡地笑了。
她终归又体会了第二次。
是宿命吗?
在她有意识的最后几秒钟时,她看到门,被撞开了。
走进来一个男人。
深邃的黑眸,金边的眼镜。
优雅的步子,白色的衬衫。
只是那清雅的面容再也没了疲惫。
“嘶——”
她一怔,脑子中像有什么开始断裂。
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声——
“孩子……”
什么?
“爸爸!”镜外人高兴地扑了过去,“你说的原来是真的耶!”
“啪!”
已经断裂。
镜中人最后一次瞪大双眸,惊讶而愤怒地盯着那个自称为是镜师的人。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似曾相识了。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第一次醒来,周围的环境是那样熟悉。
以及,那一模一样的黑眸,那一模一样的,黑眸中的,锐利的,光。
只可惜,此时无论知道亦或者做什么,也已经太晚了。
镜中人绝望地哀嚎着,一点一点地,陷入了镜涡之中。
难道,就这样回去了?
她不甘心!
她的瞳,始终定格在那一幕。
就像是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记忆:镜师抱着自己的女儿,笑得一脸愉悦,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刺痛。
Part 4
第二天的早晨,镜外人来到镜子前,刷牙梳洗,灵动的眼眸咕噜噜地转着,瞅了瞅毫无意识的镜中人,终于放下心来。
拥有一个好爸爸真是件幸运的事,要不是因为爸爸,在这镜中人强烈的求生意识下,自己也会被她吞噬。
所以只好让她先出来透气,然后再把她扔回去。
她冷哼了一声,真是傻呢。
她怎么可能会栽在一个普通的镜中人手里?
对了,以后,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吧。
毕竟,应该没有比这更能打击她的事情了吧。
不过说来,还是因为有个这么厉害的爸爸。
她喜滋滋地想着,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徒留下仍是一脸惊愕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