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红的姐姐是个杀人犯。阿红是在一开始就知道的,她看着通缉令上姐姐坚毅又俊美的脸,总是想拍拍自己的脸颊——她和姐姐很像,但她和姐姐的分别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只杀过一个将死的老人和一条母狗,如果算上它的孩子,那就是九条命。假如还要加上那些逃亡中吃的鱼,那她就算杀了好几十条生命了。可姐姐杀过很多人,因为姐姐是一个杀人犯,也因为姐姐是一个医生,上帝赋予她救助同胞的能力,也给了她无穷无尽的慈悲心。她总是看不惯那个人在生病中痛苦挣扎的样子,于是就创造出一点“意外”,使他们没有痛感的离开,还会让家人见最后一面,怎么说,阿红一开始都觉得姐姐是个好人,可警察要把姐姐抓走,姐姐怕阿红出事,就带着阿红一起逃走了。
阿红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姐姐带着她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姐姐把一张粉色的存折给了一个贼眉鼠眼的人,贼眉鼠眼的人把她们带到一艘船上的货舱里,货舱里还有其他的几个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吃饭的话会有人丢,有的时候会要钱,吃喝拉撒睡都是在货舱里解决的,船摇摇晃晃地开着,好像没有停过——阿红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见过天空了,只是在很多天后的一个晚上,她们和几个没有被饿死丢入大海的人一起被拉了出来,姐姐说,总算是看见英格兰的天空了,然后就到了这个小小的村子。这里的人说话阿红听不懂,长相也很奇怪,姐姐说那是英语,英国人和中国人长得不同,阿红听不懂是很正常的,觉得奇怪也是很正常的。
阿红于是就天天和姐姐在村子里转悠,这个英国的村子里还有一个中国老太太,老太太很喜欢阿红,说阿红很像她在中国的小孙女。阿红听了之后很高兴,因为很多人都不喜欢个性懦弱又自卑的她。老太太是第二个夸她的人,第一个是姐姐。
阿红除了和老太太聊天,还听姐姐讲如何杀人,如何帮助别人脱离痛苦,像是某种吓人的疯狂的信仰,阿红觉得姐姐像是电视上说的走火入魔了。
有一天,老太太把阿红拉到一边,从枕头里摸出来一叠钱,钱看上去面值不大。老太太嘱咐阿红要收好钱,然后又说中国有给晚辈压岁钱的习惯,要是自己死了,钱就算提前给阿红压岁了。
阿红才知道老太太已经身患重病,也隐隐约约地知道,体弱多病的老太太会成为姐姐的目标,或者是她自己的第一个目标。
老太太被阿红姐姐灌下迷药之后就睡着了,阿红戴着手套握着那把平日老太太用来补衣服的剪刀,眼睛里有些水雾。阿红姐姐说:“老太太本来就要死了,她平常多难受啊,你怎么能看下去啊?”
阿红一咬牙,她想起姐姐之前说的:给老太太一个干净利落的死比让她疼死痛死好多了,一定要下的去手才行。她手里的剪刀就插进老太太的脖子,血溅了一地,阿红“哇”地一声哭出来,阿红姐姐赶紧捂着阿红的嘴,把现场清理干净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那把杀人用的剪刀被阿红抱在怀里,阿红被姐姐抱着还在哭,阿红姐姐大声呵斥她:“你想干什么!想让姐姐死啊!”
阿红听到这话,总算收住了泪水,但还是在小声地抽泣,呼吸声和抽泣声都断断续续的,仿佛下一秒就喘不上气了,阿红姐姐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你呀,真是的,杀个人,就跟拆了我们家祖坟一样。我们是在干好事啊,你害怕什么。这回苦了老太太了。”
等阿红不哭了,阿红姐姐才把她放下了,拉着她的手往前走,阿红问姐姐,“我们去哪儿啊?”姐姐说,“我们去下一个村子里救人。”
下一个村子里有三个老人,一个重病的人。三个老人都很健康,阿红姐姐就把目标定在了那个重病的人身上。重病的人家里养了一条母狗,他平常就拄着拐杖出来,在小院子里喝茶。阿红姐姐和阿红进来时,他还用很小的声音向她们问好,并且试图用颤巍巍的手给她们也倒一点中国红茶,茶只有一点点在杯子里,其余的都随着手的颤抖而洒了。阿红立刻上去帮他倒茶,他用极小的声音和阿红听不懂的英文说:“你们真是上帝派来的好人。”
过了一会儿,男人去屋里端来了布丁和蛋糕,用缓慢的伦敦腔和阿红姐姐说着她们未来前小村子里发出的趣事,有的时候姐姐低声笑起来,阿红就跟着笑,姐姐和他用英文说话时,阿红就低头小口小口地抿自己不喜欢的红茶。
等喝完茶,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悄然过去了,太阳就沉下山头了。阿红姐姐拿着沾了迷药的手帕,说要扶他进去,他又小声地道谢,等到了屋里的时候,阿红姐姐就一把用手帕蒙住他的口鼻,他挣扎几下就意识模糊了,昏迷前喃喃自语:“上帝,你的天使怎么啦?”
这个人也是要阿红杀的,可阿红怕,下不了手,而且这个男人像是一个大好人。姐姐和阿红争执了一会儿,姐姐才用枕头蒙上男人的口鼻,男人的心跳一点点地停止了,在床上永远地睡了过去。姐姐觉得满意极了——这样才好,上一次一看就觉得是谋杀,这一次就像是意外了。
阿红姐姐还要杀了他养的狗,因为那些狗可能会碍事,不利于后面的逃跑。阿红姐姐这次要求阿红一定要亲自动手,阿红有些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她觉得姐姐不是坏人,刚刚那个男人不是坏人,那些狗也不坏。她假装要给母狗洗澡,把母狗抱进客厅——狗很熟悉阿红。阿红把母狗的头按到水里,然后一次一次杀了其它七条小狗。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把平时围在自己身边叫唤的挣扎的小狗按入冰冷的水里。
客厅里的墙上挂着一台小电视,电视上播着一则科学节目——阿红想起那是男人每天必看的。女主持人用平淡的语言念着手上的稿子:“基因作用的表现离不开内在的和外在的环境的影响。在具有特定基因的一群个体中,表现该基因性状的个体的百分数称为外显率……”
阿红在水盆里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脸,越来越像姐姐,越来越像姐姐,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可怖。
为了不让人怀疑,阿红姐姐带着阿红在村子里又多住了一个月。男人被葬在了附近的墓园里——他有些呼吸道的疾病,窒息死亡的可能性比一般人大得多,加上阿红姐姐手法干净,平常三个人的关系也很好,压根就没有往谋杀方面想——你不能要求每一个案子都要由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这样的绝佳组合亲自去勘验现场。
男人的葬礼很简陋,阿红却在那里哭得很伤心,仿佛是自己的亲人从人间走向天堂或者地狱,于是村子里的人又有了新的认识——阿红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
阿红的确是单纯善良的。
一天中午,阿红姐姐出去寻找前往下一个村子的路线,让阿红在小商店待着,她过一会儿就回来。阿红在一排排自己几乎看不懂的字母标签间穿梭,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高高大大的男子将她撞倒在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就被男人拉了起来。
男子穿着夹克衫,身后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和另一个男子,女孩调侃地笑道:“礼默,还不知道你是一个萝莉控诶,那么小的孩子你都不看着点。”
骨礼默无奈地笑了笑,对女孩说:“小西,你别笑我了。”又用英文问阿红:“对不起,撞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阿红只听得懂最后一句——因为她和姐姐去新的地方的时候总有人这样问她们。她小声地说自己叫李悠红,然后又抬眼看向女孩——她说着自己熟悉的语言。
老乡诶。骨礼默笑了笑,替阿红整理好衣服,用中文问她:“悠红,你的父母呢?他们怎么不看着你啊。”
阿红把嘴闭得紧紧的,只知道摇头,她想起小时候姐姐对她说的:别和不认识又笑眯眯的人说话,小心再也看不见姐姐了。
骨礼默疑惑地看向阿红,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对自己的告诫——尤其是对人贩子的形容——几乎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笑眯眯,说话温柔,问名字父母。就差少一根棒棒糖了。
欧阳夏和欧阳西也看出来了,都扑哧一笑,欧阳夏最不给面子,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说:“哎呀,我们的大帅哥没勾搭上美女倒被人家小孩当成人贩子了,真是的。”
说话间,阿红姐姐走了过来,一边拉起阿红,一边收起脸上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骨礼默看着阿红姐姐的背影,摸了摸后脑勺,说:“冰美人呢,真可惜。”说完还摇了摇头,为自己第三十九次艳遇失败而叹息。
欧阳夏收起了大笑,若有所思地看向阿红姐姐和阿红离开的方向:“你们不觉得,那个女孩长得很像一个人么。”
欧阳西仿佛也想起了什么,从背包里抽出一沓报纸哗啦哗啦地翻着,也顾不得别人奇怪的目光,径直指向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是这个,安乐死的疯狂信仰——她经常对那些病重的病人实施“安乐死”,是个女医生,网上传的沸沸扬扬的,想不到是来了英国!我来英国前专门还写了一篇关于她的分析,就存在侦探社里。”
“我们刚刚错过了一个罪犯?!”骨礼默不可思议地说道,“而且她还可能涉嫌拐卖儿童!”
“别想了,赶紧给我爸打电话。”欧阳夏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说,“要不要给伦敦警察局打电话?”
“得了,我们还不能确定——仅仅是打了一个照面而已。”骨礼默皱着眉说道, “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你是那个叫什么的女医生,你会带着李悠红去哪里?”
“附近的村庄,最好越贫穷越封闭越好!”欧阳夏脱口而出,又立刻对着电话那边的自家老爸说道:“哎哎,我不是和你说话,你总之快点来啦,我们在什么位置?别问我,你自己找一下,反正在火车站附近……”
这次英国之行完全是拖欧阳兄妹俩的父亲要来英国办事,顺道把兄妹俩和老熟人的儿子带过来见见世面,侦探社日渐减少的资金可不能供他们出国旅行——所以骨礼默希望不惊动警察局就搞定一切——否则的话,可能不仅找不到线索,还把唯一一次出国旅行给破坏了。
转悠了一圈,欧阳爸爸的司机总算找到了三个人所在位置,把他们拉上车之后又陪着三个人开了两三个小时的车到达了一个小村子。村子不大,有广阔的田野,后面几乎不能再行车了。于是三个人从车子上下来,拖着自己的行李,茫然地看向对方:“你们说,李悠红和那个女医生会在这里么?”
“可能会来吧。不过应该快天黑时才到,毕竟我们是坐车来的,比较早。”骨礼默说道。
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你们还回去么?”
欧阳西朝他摇了摇头,说:“你去跟我爸说,我们在这住几天,死不了人的。让他安心开他的会去。”
三个人拖着行李往村子里走,黑色的轿车消失在他们身后。小村子里很安静,有几个老人在外面喝着茶,还有一些小孩子在屋外玩。骨礼默走到一位老人面前,用英文问道:“您好,这里是哪儿?我们能在这里借住么?”
老人眯着眼看着骨礼默:“怎么刚刚有个女孩说要来借住,旅行什么的,又有人来了——从这里往前走,有一家旅店,自己去住吧。”
旅店?骨礼默有些疑惑,道谢之后走向在外面和小孩子一起玩的兄妹:“老太太说有一家旅店,还说刚刚有人也说要来借住。见鬼了,谁在这里开旅店,这么偏僻的地方。”
欧阳西抬起头:“不是吧,要不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骨礼默和欧阳夏点了点头,三个人笑着跟那些小孩子告别,然后走向老人所说的方向。
那里果真有一间旅店,叫做莫里恩旅店,店里冷冷清清的,但是非常干净,柜台后面站着一个戴着白手套,一看觉得温文尔雅的男子。男子看着三人走进来,微笑道:“三位要住宿么?”
“嗯。”欧阳夏点了点头,“一间双人间,一间单人间,谢谢。”
男子用圆珠笔在登记表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然后递给三人,用中文说:“请在最后面签字,另外请把你们的身份证和护照给我看一下。”
“诶?”欧阳西惊讶地看向男子,“你会说中文。”
“会一些。我在中国住过。”男子说道,“你们进来的时候就在用中文聊天,我就知道应该是前来旅行的人。不过怎么会到这里啊?”
“我们几个喜欢这里的景色嘛。”欧阳西赶紧说道,“对了,你把店开在这里,多少年才能把本钱赚回来啊。”她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价格表,比一般酒店还要便宜一些,而登记表上的登记名字寥寥无几,第一面都还没有用完,怎么可能赚到钱?
男子笑了笑,说,“我喜欢这里,也想过平静的生活,我家里还算富裕,足以让我坐吃山空,而且我想在这等到和我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像你们,和我一样喜欢这里的风景。”他仔细地看了看三人的身份证,把身份证号码登记上去——这座偏僻的村子还没有链接过网线,也没有电脑。他把身份证和护照还给三个人,从身后找出三把钥匙,说,“麻烦你们自己上去了,两套房间都在二楼,希望你们住的愉快。”
欧阳西向男子道了谢,然后三人提着行李走向楼梯。楼梯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这间旅馆一共有五层,并不像三个人之前想象的矮小。骨礼默看着旅馆的楼梯感叹了一声:“得有多少钱才能建一座这样的旅馆还能在不赚反贴钱的情况下衣食无忧地生活啊。”
欧阳夏白了他一眼,“人家有钱关你什么事,好好写你的调查报告吧,别忘了谁在出国前说要把这个月投给杂志社的稿子全揽下来的,我们的生活费可全靠你了。”
“啊……”
阿红和阿红姐姐的确来到了莫里恩旅馆。她们的房间在骨礼默三人房间的对面——仿佛是特地设计的一样,把杀手和侦探安排在了一起。
阿红在房间里,看着姐姐,问:“姐,这个村子里没有重病的人……为什么还要留下去。”
“姐姐得处理点事,你在房间里乖乖睡觉。”阿红姐姐说道,她旋开房间的门把手,又回过头来嘱咐一句,“谁来都不许开门,包括我。”
阿红乖巧的点头,她喝了一点姐姐放在桌子上的矿泉水就在自己的床上睡下了,睡前摸了摸自己放在枕头下的剪刀,那把生锈的大剪刀要了那位中国老太太的残破的生命和灵魂,老太太的笑容时常在她的脑海里闪过,阿红觉得,老太太的灵魂就在剪刀里守着自己呢。
一觉醒来已经是七八个小时以后了,有人咚咚咚地敲门,还在喊她:“李悠红!你开门啊!”
好像是早上撞倒自己的那个人……叫什么礼默。阿红在心里暗想。她把生锈的剪刀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紧紧地握在手里,打定主意,虽然感觉这个男人并不坏,但是如果他想干什么,就立刻把剪刀插进他的心脏!
阿红退到阳台上,骨礼默从敲门变成了砸门,声音越来越大,木门仿佛随时就要在骨礼默的力气中倒下。阿红看到阳台底下有一个人,好像是旅馆的老板,老板旁边放着几张床垫似的东西。他对着她大喊:“跳下来,阿红!”
那是谁啊,怎么知道她的名字?阿红在心里想,是姐姐让他来接自己的么?
“李悠红!你要想见你姐姐,就赶紧下来!”男子又对着她喊道,“我在底下接应你,你快一点!”
姐姐出事了!?阿红在心里尖叫,她试图爬上栏杆,但九岁孩子的个子只够勉强探出阳台,爬上去还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骨礼默在门外着急地像是一个精神病,恨不得有超能力,直接把这扇门给轰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口袋里还有一袋准备回去送给女同学的发卡,赶紧取出来掰断,插入锁孔,一通乱扭,加上这扇门本身也经不起折腾,总算是给打开了。他一个踉跄闯进屋子,并不算大的屋子空荡荡的,旁边的卫生间门大开着,显然也没有人,骨礼默径直扯开遮住阳台的紫色窗帘,却看见的是九岁的小孩子从阳台上跳下去的场景,阳台边是一个小小的木凳。
骨礼默紧张地朝下望,夜色有些朦胧,他只能勉强看清两道人影,急急忙忙地掏出手电筒一照,地上有几个床垫,两个人坐上了一辆白色轿车,扬长而去。
“糟了!”骨礼默来不及舒口气就着急地喊道。他也顾不得走楼梯,从阳台上翻下去——幸好这里只有两层楼高,加上地面的垫子还没来得及收走,骨礼默本身也有一米八零的身高,除了脚踝扭了一下以外并没有什么大碍。
“怎么回事啊?”戴着白手套的年轻人从旅馆走出来,他打了个哈欠,“我听见有车子启动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感觉……你们干什么呢?”
“别说了!你有没有车?”骨礼默一把抓住他问,“什么车都行。借我用用。”
“有……那里,有一辆摩托车,不过很久没骑过了。”年轻人用左手递过去一串钥匙,指向门旁边的小树丛里,“藏那最不容易被偷了。”
“我很快回来。”骨礼默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说道。
“哎,骨先生,你去哪里?”年轻人大喊道,“那边可是悬崖!”
“我知道!”骨礼默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句,身形迅速消失在年轻人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