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水汽中,一滴水珠从杯沿缓缓滑下。
远处听到几声犬吠,怕这是我几年来唯一听到的真正吠声。
却只记得以前村头的一棵大柳树,伴着“汪汪”声,炊烟也袅袅。其他孩子夹着满身泥土的气息追随母亲的声音跑回家中,抓一把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直往嘴里塞。
我却依然蹲在柳树下,柳树的枝儿连接着桥墩直坠到漂衣河中,我和巴儿在等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巴儿是母亲带回来的。那一年三儿家的老母狗生了一窝崽儿,母亲便去讨要了一只。刚到家时,它四肢朝天地躺在草秸堆上,半眯着眼,支吾乱叫。黄白交错的毛纠结一起,像极了一团毛线。
“叫巴儿吧,好念。”父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只手夹着菜,一只手举着酒杯,用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对我说,可我又觉得是对它说,因为它睁大了眼睛兴冲冲地朝父亲叫唤。
巴儿巴儿。
每次这样叫后,就会有一团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扑入我的怀中。巴儿喜欢在一个有阳光的下午,蜷在那扇已经腐烂的木门前,头斜倚着台阶,半眯着眼,沐浴在温暖之中。温暖是一切生物所向往的。
后来,父亲去城里打工,每半年回家一次。母亲在村外的纺织厂工作,每天晚上七点才会归来。我便和巴儿耐心地在柳树下等候母亲。巴儿喜欢在树下捕抓那些盛夏的“演奏家们”,跑起来的时候,小尾巴在偶尔刮过的热风中一抖一抖,像一朵随风欲飞的棉花——直到最后,我也终不知道那些拥有肥硕尾巴的可爱生灵,它们是什么品种。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巴儿,巴儿时而停下来,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信号,头一仰,嗡动着光滑的鼻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蓝天——大多数时候是泼墨般的夕阳——我不知道,巴儿在期待蕴藏在蓝天之后的什么,正如同地平线以外的世界对于我们乡下孩子来说是一无所知的一模一样。
当我们听到“海儿,巴儿,回家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后,便紧跟着归来的母亲。炉中的火已熄灭,我们的晚饭通常非常简单,只是酱油蘸豆腐。我看着母亲从氤氲中伸出筷子,夹起一块白嫩的豆腐放入我的酱油碟中,巴儿便看着我夹起豆腐放入它的“碟”中。无声息的黑暗中,只有铝锅中水沸腾的声音,以及巴儿欢快的吠声。昏黄的灯下,母亲头上的银丝闪着刺眼的光芒,院子里那口满腹甘泉的井在悄无声息地仰望星空。
再后来的某一天,父亲回来了,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里面有花花绿绿的糖果——那些糖果不仅很甜,包装也很好看。我和巴儿总在阳光下把透明的塑料包装片蒙在眼上,那时候,世界都是五彩缤纷的。我知道,巴儿它也懂。
晚上,父亲泡脚时,我看见了那双如枯水滩上矮木的韧皮那般粗糙而坚硬的脚,如鱼鳞般伤痕累累。当一大盆清澈的水终成黑泥后,父亲说,“去镇上玩两天,带你们看看电影。”在巴儿的演奏声中我跳起欢快的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电影是什么东西,只是听别人说比连环画大很多。
巴儿也去。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所谓的地平线并不是一条真正的线,不管你走到哪儿,它都在你前方不远处,但你是不可能逾越的,原来鄂伦春牧人千百年的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们在勒勒车上眺望远方的地平线,也许正是这无法实现的希望才给他们带来幸福吧。我知道,巴儿它也懂。
电影院很大,我和巴儿紧跟在父亲身后,在熙攘的人群中像两个惊慌失措的孩子。电影终于开始了,到现在我已不记得电影的名字了,只想起最后一幕仿佛是一位父亲背着孩子顺着铁轨,走向未知的远方。
再再后来,我要离开了。我的巴儿似乎永远都长不大,依然摇着小脑袋追逐蝴蝶,可我马上要去城里上大学了。
走的那天,巴儿、父母送我到村头那棵柳树下…我最终含着泪走远了。我回过头,看见他们缩成一个点,听见巴儿夹着愤怒的吼声。连接桥墩的柳枝已枯黄,前方的路太漫长。
再入电影院时,电影已都是彩色的了。我看见幕布上柳枝垂到河中,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孩子和一只有着短小肥硕尾巴的小狗躺在一棵柳树下等着母亲归来。
潮水般的时光是否已漫漶记忆的碑刻?总有离岸的船,总有离家的人。三年没回去了,我终分不清哪是电影哪是现实。片子很长,放了五年。
风随
写于二零一二年冬天最后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