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糖出生的时候,窗外红梅开得正艳,是那种纯粹的红,像新婚般的喜庆,带着几分火般骄傲的血色。
“小小姐生得真好,看这眉清目秀的,是个美人胚子,等大了肯定是不得了的。”老妈子抱了小小一团的婴儿,一边摇着哄着,一边走到喜糖她爹身旁说恭维话。
“好,好!”礼部尚书折雄英连连点头,快步走到床边,关切道,“夫人怎么样?”
尚书夫人苍白的脸上还环绕着虚弱和疲惫,但表情仍有着欣慰:“夫君,我没事。孩子怎么样?让我瞧瞧。”
一旁的老妈子忙抱着喜糖凑前去:“是个女娃娃呢,喜人得很。”
孩子刚刚哭得很厉害,现在却没了声响,眼睛紧闭着,呼吸又轻又浅,应该是睡着了。尚书夫人用怜惜的目光在喜糖皱巴巴的脸上徘徊,半晌才开口:“请夫君给取个名吧。”
这……
折雄英有些踌躇,一时也想不起该叫什么,便道:“该是到城外的寺里叫空了大师给算算,赐个名的。”
尚书夫人静静地闭上眼:“夫君决定便是,只是这乳名……”她复又睁眼,看向窗外,似乎透过花雕木框和白色纱膜看见了外面怒放的红梅,“就唤作喜糖罢。”
“此女恐非池中物。”空了大师双手合十,“傲雪凌梅,凌梅,如何?”
“谢大师赐名。”折雄英亦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回身往外走去。快踏出门槛时,却听空了不高不低的声音:
“一遇风云便化龙。”
折雄英霍然回头,很久才道:“大师,这话可是乱说不得的。上有天子在堂,小女不过一介女子,怎当得此语?”
空了大师微笑:“此乃天意,天意。”
“若没有化龙呢?”
“那便是妖孽。”
折雄英盯了空了很久,最终阴沉着脸甩袖离去,诚恐诚惶的老妈子忙抱着喜糖跟上。
“恭喜尚书了,令媛真是冰雪可爱的模样。”
“恭喜尚书喜得贵女啊!”
礼部尚书千金的满月酒,理应办的盛大,只是不知这次折雄英怎么想的,竟然扮得极为简朴。
“救命!”“啊……”
一阵惊呼中,房上的横梁竟然突然落了,直直地向地面落去!
那个带喜糖的老妈子逃跑不及,竟当场被砸了个头破血流,她的眼睛紧紧瞪着喜糖,嘴里吐出两个字:“妖孽。”
妖孽……
折雄英在混乱中看向正在无辜地傻笑的喜糖,眼里一片晦暗不明。
喜糖七岁的时候,娘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整日用手帕捂着嘴咳个不停。有时拿下手帕来还会看见鲜红的血迹铺在上面,像窗外傲然绽放的红梅。大夫说是生喜糖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子,后来又没有调养好,思虑过重,才会患了咳血之症。
“喜糖,娘亲给你绣了枝红梅,可喜欢?”
喜糖从屋外跑进来的时候,娘亲正坐在床边眼睛柔和地看着她,手上拿着昨天刚买来就被自己穿破的裙子,裙摆破洞的位置绣了一枝鲜红欲滴的梅花。婢子小环本来想拿了扔去的,娘亲却说还能穿,不要费了。
“喜欢!”喜糖很大声很响亮地回答,跑上去用力扑在娘亲怀里。没想到女子身子晃了两晃,背重重地撞在床角上,小环忙上来扶,女子却摆了摆手,说:“不碍事。”
喜糖瞪大眼睛,突然说:“娘亲,你又流血了!”
女子淡笑着抽出手帕,拭了拭嘴角的血迹,苍白的手指捏一捏喜糖粉嫩的小脸:“娘亲没事……”话音未落,突然又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嘴角溢出大堆鲜红带着些褐色的粘稠的血液。
喜糖惊恐地看着,在小环的尖叫声中忽然回过神,声音有些颤抖:“娘亲……”
女子已经顾不上喜糖,只用手帕擦拭着嘴角溢出的越来越多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尽。看着喜糖恐惧的小脸,女子叹了口气,用一如既往轻柔而坚定的声音道:“喜糖,乖,蒙上眼睛。”
大夫和折雄英匆匆迈进了门,那大夫赶忙在喜糖娘亲的腕上搭了块薄纱,食指和中指放在上面,才喃喃自语:“怎么会突然加重了呢?”
小环颤颤巍巍地立在一旁,道:“大小姐……大小姐她刚刚……刚刚撞了夫人一下。”
“不是喜糖,是我自己没留意撞上了床角。”喜糖看见娘亲的神色仍然恬淡温柔,像梅枝上覆着的最晶莹的冰雪,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唤着自己的乳名,“喜糖……”
大夫仍然带着疑惑:“即使撞了一下,也不会……”又叹一口气,“恕我无能。”
众人已经了然,小环开始低声地啜泣,折雄英怔了很久,脸上渐渐染上悲痛的神色。
妖孽。折雄英又想起空了大师的评断,他阴桀地看了喜糖一眼,喜糖被这么凶狠的眼神一看,霎时间大哭起来。
光阴荏苒,离喜糖娘亲过身的日子也过了四年。喜糖自娘亲过身的那天便被送往偏僻的西苑,只留了两个婢子侍候着。平日鲜少离开西苑,亦少见到折雄英,所以这次折雄英主动来见喜糖,倒着实不易。
“爹爹。”喜糖怯怯地站在一边,低着头盯着脚尖。
“喜糖。”折雄英难得和颜悦色,“爹爹想把二娘纳为正室,你说好不好?”
什么意思?是想让二娘代替娘亲的位置吗?喜糖猛然抬头,又低下去,“不好。”
折雄英脸色变了变:“喜糖,你不是向来都很喜欢二娘的吗?”
喜糖看着折雄英,脸色很认真:“可是娘亲只有一个。”
折雄英没有说话,最后黑着脸走出了西苑。
身后传来两个婢子窃窃私语的声音:
“大小姐真是不识好歹。”
“就是嘛,老爷可是在大夫人亡故四年后才想把二夫人提位的,要是别的人,可不会有这份心久等。”
“而且还有来询问大小姐的意见呢!”
喜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直到一炷香的时间都过了,才抬腿跑出西苑,往二夫人的青柳阁去。
二夫人的幺子折起风正在莲花池边跟左右的奴仆炫耀自己的娘亲。
喜糖站在一旁看了很久,直到折起风说到“折凌梅克死了她那个贱娘亲”的时候,才忍不住冲出去,在奴仆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狠推了折起风一把:“你这个坏人!”
折起风毕竟还是个八岁大的孩子,如何禁得住大他三岁的喜糖的这一推,当下身子摇了摇,就往莲花池里摔去了。
喜糖也只是一时气愤,见折起风就要摔进池里,急忙要拉住他,只是没想到折起风人虽小,重量却不轻,喜糖手一滑,折起风便带着鼻涕眼泪直直往池里栽下去了。
愣愣地看着折起风砸碎了略带些薄冰的水面,喜糖只觉得腿一软,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救命啊!”她扯开喉咙大叫起来。
折起风被救起来的时候,浑身冰冷,嘴唇已经被冻得发紫,呼吸浅得几乎没有。大夫把了脉,吩咐先用人参吊着命,又开了药方差下人去抓药,喜糖呆呆的坐在混乱中,眼泪一直掉。二夫人扑过来,平时的贤淑已全然消失,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喜糖:“妖孽!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扫把星!害死了那老妈子,又克死了你娘,现在又跑来害我的风儿……”
折雄英严厉地看着喜糖,狠狠地举起手甩了她一巴掌,然后在喜糖不敢置信的视线中又举起手,却久久没有落下去,只是道:“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听了空了大师的话,掐死了你,你娘也不会有事!今日之事,又如何会发生?”说完,冷冷的哼了一声,走开了。二夫人挥挥手,机灵的下人赶紧驾着喜糖扔在了府上的后门外。
冬雪初融的时候是最冷的,喜糖就在地上趴了那么一小会儿,寒意已经慢慢透过厚厚的花袄渗进骨子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冷风吹过,一朵红梅慢慢从枝头脱落,轻飘飘地倚在雪上。
“滴答——滴答——”
喜糖闭上眼睛,听见雪里有极轻的声音,像在哭泣,像娘亲在临终前轻轻地唤着“喜糖”的声音。
娘亲,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