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引子
城中青石上一地尽是些勺了点米的木瓢散落着,路边摊位的小贩早已来不及惊恐便学丢盔弃甲的将士逃离,走近时恰好见了位面色土黄的妇人,口中喃喃有语,只是却是十分零碎,听了数次却还是不知所谓。只知她一个劲地道来——“嘉鱼,嘉鱼,嘉鱼……”夕颜本欲不惊动其缓缓自其身侧而过,岂料刚迈出一步,妇女却是抬起一张辨不出轮廓的面孔,双手便是要往前扑来,黄色的指甲上也有一半已是不完整缺了些许的。虽其人身着着浅黄色的上襦和青色裳,而那上襦上似也抹过了许多泥巴,也倒分辨不出那些原既是浅黄色的了……
“我的嘉鱼……”妇女终是吐出了完整的一句话,只是当她说完此句之时,却是何物也未触摸到。呆滞之中,十指竟是颤巍巍地欲往自己的双眸挖去。这一举动,自是被后些才至的星魂拦下了——原因无他,只因那妇女在欲将双眸挖下之前,便是已被星魂操纵傀儡所杀。“少司命倒是显得极为有限呢,不知少司命是否知晓,此行若对方不肯妥协……那便是。想来,少司命此刻定已然明白星魂所未道出的二字……”
一语既是出了后,夕颜的步伐却竟是有些许定住。她自是知晓星魂所未道出的二字——须死。只是近日来在任务中疏了此举,指尖许久未唤来尖叶,也是有些僵硬。今日尚未邻近满月时,于是便还是缺月么……缺月挂时。竟又是险些忘矣,此次出行又是多日了呢?方才那妇女,唤着嘉鱼的妇女,定然已是死去了罢……可惜的却是,你的嘉鱼此时却不知又在何时徘徊。不知他乡时,所看到的却又是这同样的缺月。不知今夕何夕时,月却又多是缺月而少有圆月……
紫眸微闭间,身后少年却是不再言语,只是似觉了无趣便径自地往前走着。“……”待到夕颜终是跟上时,星魂这才便又侧过头来,脸上的阴阳咒印诡异如夜里常见着飞舞的黑蝶一般。却又是失礼了么?身为少司命的自己……未曾苦笑,却只是学着娓娓的语气道出些无奈。
五。
用半笺笔墨寄我裙裾染尽江畔时,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尖叶缓缓于指尖移动时,心中似是有些暗自潮涌——此次之后,若是不将月神方才所下命令道出,便会被大司命认为不善罢。面纱似有些承受不住这叶自指尖飞出时,运气发出的动荡,几次飘飘欲飞最后却又是似无助般归于原处。也许这是它永久的归途吧,即使并非初时的来路。
笛声依旧不减,在一堆溃烂的尸肉往日的遭遇下,却终究是未把杀气归于尘土之间任凭烈日炙烤。长指来回于大小笛孔之间……只是本欲完成六魂恐咒的大司命却是在无意回眸间,扬眸弃了这咒,一只猩红的手上漆黑的指甲似是有些断裂,却又被叉于腰间时,遮遮掩掩去了一部分。大司命依旧是那笑意不减,只是有些燥热的风扬起发时遮去了眼眸间的锐意……怕是,误会了罢。红色袍角被卷起之时,几片枯叶盘旋于空中,笛声却是骤然停下……
“月神有令,不可动之。”而中了阴阳家六魂恐咒者定然无法活下,所以……想来大司命虽未闻得后半言,却也是心中一片了然。语毕,夕颜便不再出声,紫眸间有些许的被烟雾朦胧之感,望不出些真实的情绪。与此同时,那苗疆之女却是一袭黑衣自石上漠然跳下,手中那支木笛不知何时便不在五指之间。只得稍稍窥见那腰间有块被红丝挂起的翠色玉佩,再仔细看去其中却是有些隐隐血色……不知是何缘由。
蛾眉微蹙后又是迅速地舒展开来,并未让人察觉到。紫眸中闪过片刻间的一丝丝恍惚——她是见过这块玉佩的,便是在那唤着嘉鱼的妇女腰间系着的。……莫非面前这位少女并非苗疆之女实则那位嘉鱼?……却又不似,那笛声,便不是那妇女之类的女子便能吹出的……只是,这玉佩却又是何人所赠?此女与嘉鱼又有何些牵连?忽地,耳畔却是传来了一阵云淡风轻的声音——
“你与嘉鱼……是何关系?”原来是那苗疆少女方才不经意间窥得了夕颜的些许波动,抚摸着腰间玉佩上所刻“嘉鱼”二字便是出了声。夕颜未曾想过片刻便是缓缓地摇了摇首,在此大司命所在之地,对于苗疆少女……小小的少司命又怎么能有过多的牵扯呢?只是日后若还有机会……便是见见那位嘉鱼吧。
……
小圣贤庄一阁内。
有些空隙的门间透过了些稀疏光线,长案上一位绿衣少女正对着一堆竹简重新研墨,竹简虽多,少女柳眉上却是不曾有过一寸微蹙处。再观案上,除了那竹简与砚台和支细长毛笔,却是有串极小的金色铃铛。用小篆刻着二字——嘉鱼。不错,正是《诗经·南有嘉鱼》中的那二字,嘉鱼。
忽是传来一阵沉闷的开门之声,嘉鱼不自觉抬起头来,却是迎上了张良依旧洒脱的笑,一袭蓝衫上还未有些自藏书阁中出来而惹来的尘埃。只是束发的带子却又是换了一条更为深蓝的。嘉鱼依旧有些不喜他那常挂在面上的笑意,便是不再理解他,就着方才所做到的之处重新算着账目。
张良自是不怒,依旧笑着唤道一声,“嘉鱼。”
于是那绿衣少女便是又自竹简中抬起了张清秀的面孔。
六。
阙台上旌旗扬时,烫如胭脂的天宇便是替了所有霞光玉色。
厌战的将士泪或是两三行,便只待着注定的折戟沙场。
三年前。
嘉鱼至今还记得离家时她那眸中凝转的哀伤,只是仰了墙上随意砌的黄瓦,正摇摇欲坠着。即使晓得子所曰过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语,也记得些养育之恩,嘉鱼却仍只是背了包袱离了家,此行却终是走在一片烟雨硝烟中。踌躇于沙场一片狼藉中那断戟下的兵士尸体,哭泣过曾夜宿过的村庄遭遇流寇洗劫冲天火光映现时,只是最后却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小圣贤庄前。
白裙早已包容了无数黄土,嘉鱼不知自己是否面色土黄,甚至于置于儒家弟子眼中就如沿街行乞的人一般。众人眼中竟是多多少少染了些悲悯之意,于是她便问其中一人道:“嘉鱼是否面容有愧于众人。”那人答否,眸中却依旧不改怜悯之色。嘉鱼苦笑,便是自墙外望去,枝上却是枳色花团簇簇得令人羡慕,侧过身婉拒了众人的施舍,便是欲揖手离去。
缓缓转身时,嘉鱼却又是见一与其余儒家弟子打扮不甚相似的男子正唇间含笑着揖手,眸中却是云淡风轻。一袭打扮却像有些洒脱之感惑着世人,衿间似是整理得不甚用心,于是于嘉鱼的眸光中便是如此浅蓝色的一抹凌乱。
“在下张良……表字子房。”唇边依旧含笑,只是周遭的儒家弟子便已是有些惊慌地朝其一揖手唤道:“三师叔……”原来,此人竟也是儒家中人么?
嘉鱼不及讶然,便是垂眸回道:“小女子唤为嘉鱼,还未曾到及笄之年,只不过母亲却是早已为嘉鱼备好了一字,还请先生莫是见笑。嘉鱼小字阡陌。”这阡陌,自是知晓那为田间那交错之路之意。只是,却不知母亲为我一燕人起如此名字,却又是有何用意?甚至于把嘉鱼的名讳起为《诗经·南有嘉鱼》中的嘉鱼。果然,还是只能道她对她那早已殇逝的襁褓之女执念太过了么……
“今至小圣贤庄内,嘉鱼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先生能否答应?……嘉鱼想留于庄内做一位账房先生,只是不知,张先生可否容我一女流之辈于庄内歇息?若是必然会引来流言蜚语,那嘉鱼定不会再久留于此处为儒家添烦。”嘉鱼迟疑了些时,终于是将心中执愿道来,只是说时却是有些忐忑之意,生怕儒家若是不肯自己便是又不知要漂泊何处,经历何遭沉浮。
岂料,未过多时,嘉鱼抬眸时,却只闻见那张良笑道:“男子可以为之事,嘉鱼姑娘何不可为?”
箫声袅袅,渔舟唱晚时山间却又是一枝雀跃人不知。
七。
我希望能为你在黄泉路写一阙长词,
于是我想学一次不诉离伤,自风起里走一段路漫漫。
已经有多日不曾有雪踏过长石板了,行走间紫袖间空荡出一段萧瑟给那枯黄喃喃自语,枯枝无人理睬便也是再也无人修剪,自待朽透了归于尘土,世间便再无它的一些多余痕迹罢了。也许人只会知晓,它化入了一切土中,于是无人以纸笔记载,亦是觉得甚是多余。好似编纂史书的史官笔下那奢侈之笔,有些人总是只有姓氏留于一卷书中,是谁之妻,行为端庄,自此便再无多笔,或如庄姜。
不觉又到了某月间,名家公孙玲珑忽地踏足阴阳家之始,才恍然知晓星轨上这一事情的真实事迹,原来真正是要前往儒家……而阴阳家星魂护国法师,南公及名家公孙玲珑便是要陪同丞相李斯前往桑海的三人。……所谓名家,果然此次前往儒家,还是会用到辩和之术么?子房定然也会参加的罢,不过,那此时此刻又于我何干了呢?我自有我自己的事要做,谁未我扫定尘埃徒留一片空地也罢。夕颜隐去了名讳留于他人眼中,那便只是阴阳家少司命,就如他人议论纷纷的心狠手辣与否那般,皆又于我何干?
夕颜抬首间,额间那白色玉兰迎着些柔和的光,竟也有了几分昏黄之意,倒有些似那些油纸伞中的一种那伞面上染的颜色。唇间喃喃,空荡之处,无人之外面纱依旧不知。扇饰上铜月摇晃时忽然撞击上一物,铃铛之声蓦然响起,二者重叠。紫眸间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原来是南有嘉鱼……她在,阴阳家?还有……张良。
儒家书阁内。
依旧是长案之上,只是却是一片空荡无何竹简与砚台,一袭鹅黄的少女虽是背对着一袭儒家普通弟子打扮的男子,却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望出那抹不同往日的怒意。她竟是不知,不过走出书阁一时,一切竹简便是不知被丢弃至何处。而那不知名的儒家弟子却是面不改色依旧说道:“……嘉鱼姑娘,三师公托弟子前来相告:‘明日李斯想来便是要带阴阳家等人来至儒家。你还需多加小心才是,依我所知,阴阳家中定是有知晓你存在之人……’”言语间尽是小心翼翼之意。
阴阳家?……说起来,似乎是那日逃来之时曾遇见一流浪方士,对我言说道——“南有嘉鱼……姑娘若是日后欲往儒家而去,还是需小心阴阳家少司命才能改变些命定之事啊。”她却是不解,迟疑颌首之后,流浪方士拄着光滑的竹棒,便是一阵敲击中离去,眸中一片清明之意。只让人道是意味深长,却不知此时倒有可能成真么?
眸中些许微怒之意沉下,平和渐渐盈满面孔间。微扬的唇角间,嘉鱼便是答道:“还请你替嘉鱼传达一句——‘嘉鱼虽不懂什么武艺亦无法保证自身安全与否,但定不会做出对儒家不利之事来,且……阴阳家少司命,又怎么可能丢下一切繁重事务,而前来寻找嘉鱼一介素未相识的小女子呢?’”
那可是未必,一切自有定数。屋外张良却是收回本欲叩门的右手,迎风轻笑,浅蓝色的下裳微微扫过些石板,束发长带对着风自顾自欲作飘摇时,却又是隐于另外一间书阁之中。今日似已是初三了罢,李斯一行人……却还是要到了么?摇首却又颌首,一卷竹简自是对着昨夜未烧完的残烛,缓缓被削。
六。
悠悠里听西风,溪边浣纱女青衣一袭,罗裙戈地时独身而过是春秋。
青石板上听得谁人苦叹把岁月蹉跎而过,折过的群褶处,是浅是深画了流年。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诗经·雅·小雅·鸿雁之什》
一行人果真是如期而至。车马排满了干净的石板之上,在那燥热的空气之中,马儿吞下了几欲迸发而出的嘶声,其实它只是惊恐自己也许会如那些兵士日后的那般命运,若是丢弃了手中的戈或戟,那么他们便再不是什么,也便要自天涯中漂泊奔走。所以把惊恐隐起,所以把一切绷紧。石级之上二人间,除了那伏念将一手置于腹前,颜路却是二手置于二侧便是立了许久,不知是谁人的青鞋先下,立地之时,却是以掩住了面容的面具以见世人。一阵琴声传来之时,发间那玉钗上紫花却是摇晃了许久。
——此人正是名家公孙玲珑,所谓擅长辩和之术的名家传人。远处一棵树上,绿中一抹于儒家、墨家中便是不曾见得的紫色稳稳地伫立于一枝之上,漠然观望着墨家盗跖与那不知是何姓名的男子于树上几欲被惊觉。有些细微的风,却是未把那铃儿再次自沉睡中拉出,便是静止了许久,只是那扇饰上铜月与日却是依旧摇晃不已,有些不一的紫袖作边处纹上的却是些不知名的排列,只是皆为身份的象征罢了。垂眸间,指尖忽地拈住了一叶溃烂大半的黄叶。却又是不言语,情绪也未见有多时浮动。
不知是过了几时,门中却才是匆匆走出儒家张良,虽道是匆匆,却也未见衣袍凌乱,只是对着伏念与颜路不知言语些许什么。便是一脸笑意……又不知最后到底又是说了些什么。公孙玲珑摘下面具之后,便是引来了众人的一阵呆滞。
南公却是几声咳嗽,伏念似有些为难却还是勉强道来了句夸奖之言。但张良,却是微微低了下首便是有些微一笑之意,那公孙玲珑便是伸出一手道——“张良先生也真是……有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人家的么?”一身绿袍虽是鲜艳,却也显得臃肿……夕颜未待多时,便是见得那墨家二人笑了多次,蛾眉间顿也是有些微蹙,紫眸间却又不自觉兴起些许探究之意……却是不知,他会如何答来。
岂料,张良却只是在那盗跖等人的讶然之中,揖手道来:“……见谅,见谅。”却不知,在那阡陌迷途之中,你道是在归途还是原路?却只是无言之诺。复是垂眸间,却只道来此去经年。
——鹤鸣于九皋,
声闻于野。
鱼潜在渊,
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
爰有树檀,
其下维择。
——摘自《诗·小雅·鹤鸣》
忽地,夕颜不经意间却是扫到一抹鹅黄,再仔细听道那儒家弟子唤来之时——却是一声极为恭敬的:“嘉鱼姑娘。”原来……南有嘉鱼,却是道来的你么。原来……夕颜再仔细观去,那一袭鹅黄回眸之时,墨绿色的眸中却是笑意盈盈似是淡然一片,扬起的红唇间却又是有些意味深长……只是,隔着那墙,她却是未发现自己的。挽起的发髻间,一支斜斜插过的发钗却是让夕颜顿是一惊……她是见过这支发钗的,那时张良也曾……原来,又是这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