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糖,甜美到忧伤(1)
我们是糖,甜美到忧伤
「小H,你答应我,记住吧。」
「记是肯定记得住,就怕日后想不起来了。」
「记住了还会想不起来么。」
「是的。」
一
中午放学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四周是一条条蟒状的扭曲的形状,在花圃和操场之间乱哄哄地蠕动。
卧在校园腹地的——两块被学生们称为“绿疼了眼”的草坪上,躺着两个瘫软的少年,枕着书包优雅地舒展了身体,粗糙的靛色牛仔,褶皱起一面咧着大嘴的丑陋的笑,深深地埋进沉默不语的草中,似乎染上了一点绿色的腥味,与血液本质的区别是,它不是红色的,且没有冲破血管的力量。
少年模糊的侧脸,由不规则的骨架构成,却撑起一个微笑的角度,藏匿起往日最高贵的“中华牌”铅笔画不出的风景,被五月的阳光暗暗地烙上浮动的暗香。几朵蝴蝶兰,可怜地趴在鼻翼两侧,衬在光鲜的青春无敌的肌体上,便是窑里千年锻造的青花瓷。细碎的短发,像黑森林蛋糕散发着馥郁的甜香,在安静的风中乱了造型。
“小H,晚上去我家吃饭吧。”说话的是另一个像美少年的少女。小J。
“随你的便。”
“随谁的便啊?!”- -||
“随……”
“打住。”小J怕又有什么不雅的带“那个字”的词语打破她的好意。
小H永远都是那么轻描淡写地漫不经心,尽管她回绝小J的话无数次挫败他人的自尊,却永远像磁场一样,有着冷冽甚至峻森的吸引力。
“下午放学要等我噢。不准放我鸽子。”小J笑得一塌糊涂,越来越像牛仔裤上的无法形容的表情。- -||
“我要扫地,还要长跑。”小H的脸上没有哀悲,与其说看不出情绪,不如说根本不存在过情绪,“要到七点。”
“……”
“还等么。”
“恩!”
“好啦,骗你的!”小H终于睁开眼,赶忙用手遮住一抹迫不及待亲吻眼角膜的光线,只是语气里一样没有情绪。
眼睛适应不了长暗之后的光亮,正如青春适应不了久殇之后愈合的疮痂。
只是光亮终究会被努力地控制和适应。
伤口也会么?
它留下的,不只是在一叶白纸般的肌肤上错开的梅花瓣印子吧?
“你耍我。”小J的脑袋翻江倒海,也许还是和适应有关吧。适应这些浪费人感情的恶作剧的反应能力,赶不上现实中声速340米每秒吧。
“……”
五月。
疯长的草。
正如疯长的青春。
肆意到来不及修剪。
二
斜巷是沟通城市与乡郊的咽喉。
像一撇用青石碎瓦铺陈的立体的笔划,以一个仰望天空专属的45度角,斜插入流香的土地,扼紧了小J没头没脑的童年。
在斜巷,似乎一切都是倾斜的。
以一种意大利“比萨斜塔”所贫瘠的诗意,倾斜着。
胡同口的旅栈门前有风铃和着穿堂风巍巍斜斜;有斑竹藤蔓编织起的安乐椅,卧着小J爷爷怡然的迟暮之年,斜斜地作着后半辈子的梦,曾经的曾经,以一朵花开的时间,小J在爷爷的膝下无声地长大,在爷爷平缓的呼吸里,酝酿着小J犹如青葱一样,拔节的声音。
一抹斜斜的夕阳,光芒狠狠地打在巷里的一切,强迫着每个人,温暖。
三
小J带小H来到这里,也已经是小J离开这里五年后了。
小H还是那样,脸上没有情绪的,恍恍惚惚地走着。
在这之前,小J曾多次用近乎央求的口吻,请求小H到斜巷来。
“我们是好姐妹,我长大的地方,就是你长大的地方。来看看吧。”
“随你的便。”
想爷爷了。
小J的脑袋清醒到可怕。爷爷是曾经这条巷的巷主,因为这里的每一片砖头,都是爷爷在“插队”之后,一刨一刨地从不知哪里弄来的。
小J不知道爷爷那么枯槁的手哪里来的那般力气。
因为爷爷在花甲之年还差一天的时候,残疾了。
原因很简单,为了帮巷里居委会张贴什么告示,爷爷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送到医院已经晚了。爷爷不再依赖他的那个拐杖,躺在床上,连想坐在安乐椅上到外面晒晒太阳,都需要家人帮忙,抬着过去。
小J抬过爷爷。
爷爷轻到小J准备好了无数的力气,拼命一抱,却轻得她趔趄后退了好几步。
爷爷爱花爱鸟,更爱孩子。
小J听爸爸说,爷爷当年在插队时,曾经救过十几个孤儿的命。
小J天旋地转地想起了那动荡的年代。
还有那些孤儿兵荒马乱的青春。
四
“小H,我肚子饿了。呜……”
“……”
“怎么办啊?我有胃病,饿不得啊。”
“你自己要来的。我都说了,太晚了不要来,你偏……”出乎意料地话多。
有人扯了扯小H的衣角。
“啊……”吓到了小H。
“……呐、呐、呐……”
那是一个口吃到近乎哑巴的男孩子。
手里捏着一跟细长的白色的淀粉类食品。
“麦芽糖?”小J眼睛发亮。
“……”小H无语掉。
“谢谢谢谢谢谢!!”开始毫无吃相地啃起来。
小J开始边吃边打量这个男孩子。年龄比小J和小H都小,大约只有十三四岁。黝黑的皮肤,和爷爷一样形容枯槁。
小J可耻地想起了非洲难民。因为看到男孩子鸡爪子一样又黑又长的指甲,小J想到了吐,好象能一吐了事,把龌蹉的东西吐掉。
“你干吗?人家拿东西给你吃。”小H抱怨。
“我……我……那个……对不起啊……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总不能把吃剩的再还给你啊。”好欠扁的回答。
男孩子无声地转身。却让小J想起了书中每个男孩子华丽的转身。
真的很华丽。
五
“那个男孩子在干吗?”这里是小J爷爷的旧屋子,没人居住都快10年了,却奇迹般地还有水电。
“洗澡。”
“这就对了。不然我很难想象我会……”
“打住。”小H作了一个“你找打”的动作,只是脸上依旧没有情绪。
男孩子出来了。穿着一身很破旧的晨衣。
他张开那个根本发不出声音的嘴,喉结像颗橄榄一样上下蠕动着,艰难地想表达什么,却憋得满脸通红。
“算了,下次再给你说。你回家吧。”小H摸摸他的头。一股不知道叫什么的味道冲上来。有洗发水的化学香,有腐败的馒头的味道,还有男孩子刚才没洗澡前身上的味道。
转身离开。
“我们也走吧,”小H面朝小J,镇定地说。
男孩子的身影飘零成了孤燕,在低矮的城垣间剪出一道碎裂的风景。
六
以后在学校的日子,小J老是想起那个男孩。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那条斜巷的人在三年前的大搬迁中几乎都搬走了,从哪里来的人烟呢?他的麦芽糖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是上帝派来邂逅她们俩的天使?
小J决定再去斜巷一趟。不管小H同不同意。因为小H正在准备月考。而小J的月考也快到了,她先不急着管什么狗屁老师的狗屁脸色。
“小H,我要去斜巷。今晚你自己回家吧,就不等我了。”
“怎么?想那个男孩子了?”
“不是,我总感觉他怪怪的。”
“怎么会呢?”
“你不知道,我有种灵感,他不是常人。”
“什么年代了?你还搞封建思想?还是小说看多了?”
“你对斜巷不了解。你永远无法理解。”小J不像平时疯疯癫癫、没头没脑地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小H了。她说话的时候笃定到可怕。
小H皱起了纠结的眉头:“注意安全。”
七
小J不知道为什么要横冲直撞地闯进了斜巷的入口。反常的心悸令她控制不住自己。男孩子是哑巴?怎么会知道她们?虽然他不是聋子,那根麦芽糖又从哪里变出来的呢?
穿堂风让小J觉得像是鬼故事里的妖风。她开始撒开脚丫子疯跑。她想喊他名字,又不知道他叫什么。这会有点像神经病。不安和迷惑弄得自己都莫名其妙。
“呐……呐……简……简”男孩子出现在小J的视野里。
“什么?”小J感到无比的轻松,什么鬼不鬼,天使不天使的,小H讲的没错,是自己小说看多了。
“简……简……”声音有些无力。
“什么啊?!”小J感到就在一切谜底即将揭开时,男孩子的哑巴让她觉得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有些气急败坏。
男孩子拉起她的手,走进了一隅偏僻的墙角。拉开帘子,是一个初具雏形的食品摊子。一个扁里,放着甜美的麦芽糖,它们像彼此永不离弃的个体,却用着同一个整体的糖身,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散发着彼此散发的甜香,围成一面圆满而不可捉摸的笑靥,以一种嘲笑的眼光瞪着小J。它们多么像掌心中紧握的岁月啊……被越撮越长,让时光使甜美永久。圆润的形状,均匀的线条,白中泛青的糖衣里包裹着不为人知的男孩子的秘密。
甜美的秘密?
八
男孩子盯着小J的脸。
小J突然发觉男孩子其实真的很漂亮。
“我要去我爷爷曾经的家……就是你上次洗澡的地方,先做会作业。我下个星期要月考了。”
男孩子好比小H眼中的小J,像个温顺又乖戾的小尾巴。
男孩子就安静地看小J做作业。当小J忘我地写着写着,男孩子忽然指了指纸上的错字。
“你认字?”小J脱口而出,又转而为自己不礼貌的冒昧而感到愧疚。
“呃……恩……”
“你写写你的名字好吗?”小J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刚知道男孩子会认字的事实就要问这个唐突的问题,有点不自在。
男孩子皱巴巴的手握着钢笔而不断无力地下滑的样子,令小J心疼得自己都莫名其妙。小J甚至想,他的手到底有没有钢笔重?
“纪叙?”小J慢慢地读着,“继续?哈哈……”
“呃……啊……”
“嘿,对了!我问你问题,你可以写给我看啊!”
“呐……”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写啊……”小J问完之后忙拍拍他的手,催促男孩子写,像个麻烦的妈妈催孩子写作业。
“噢……”
男孩子用力握紧了钢笔。那支华丽的钢笔衬在他难看的手上,好象也黯淡了光彩。
过了很久。当小J满怀期待地等待答案的时候,男孩子哭了。
哭了。
泪水在他灰扑扑的脸上,刷开两道沟。
小J不再那样气急败坏地应付男孩子“啊”“哦”“呃”“呐”这些短促的音节。
穿堂风一过,作业纸被吹飞。
小J握紧了他。
九
“这支钢笔,送你,留个纪念吧。”
小J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身后有大片水花溅开的声音,碎成一地的苍凉。
十
小J知道了。纪叙。这个不可原谅的名字。
纪家是曾经爷爷年轻时候在农村里种地时的庄田主。
他迫害贫农,折磨劳役,是条“地头蛇”的人物。
曾祖父曾经被他害得过了半辈子欺凌的生活。
爷爷也曾经被纪家的管家殴打成了左脚残废。
爷爷从那里死里逃生地跑了出来。
到了斜巷。
后来,土地改革将纪家的势力削弱为零,却受到其他人的唾弃。
为了生存,纪家第三代孙子被运送到斜巷。
爷爷那时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他不记前嫌,收留了纪家第三代孙子。
再后来,纪家第三代孙子因病去世,他的儿子便永远地留在了斜巷。
最后,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斜巷却遇上了强盗的浩劫。纪家第四代曾孙,神秘失踪了。
爷爷不顾夜盲症,在寒冷的夜里外出寻找一个几乎不会说话和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最后的最后,孩子没找到,但是爷爷却落下了风寒。
十几年过去之后,有听到斜巷的大娘说,那个恐怖的夜晚,有人曾经看到一个孩子被强盗抱走,说是要卖掉,那孩子便吓成了哑巴。
那个孩子,纪家第四代曾孙,便是纪叙。
十一
小J只记得这些记忆是从爷爷的日记本和照片中发现的。很偶然,却不需要什么隐蔽。
在爷爷泛黄的记忆里,小J知道了那男孩的名字。没有什么意外,只觉得唤着挺顺口。
当爸爸给小J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总是说自己也不太了解。因为出事的那天晚上,爸爸在上海读大学。也是听小J的姨婆姨婶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来说的。
小J至少在四年前就知道这一切,她只是很单纯地想着,如果那孩子活下来,应该也有自己这么大了吧。
如今,那男孩怎么会找到斜巷的?他当初又是如何逃脱的呢?他怎么还会在那里卖什么麦芽糖?又卖给谁呢?在所有人都搬走了的时候,他怎么又在那里生存下来?
小J闭上了眼睛。
对于曾祖父、爷爷、爸爸来说,纪家的血脉,不是灾难吗?
决定不去想!小J要睡觉,要月考,要和小H做一辈子的姐妹。
太沉重的历史,像车轮,轧过岁月的脸庞,没有留下任何伤疤,却使那张脸,畸形地定格了,齿轮咔擦咔擦,碾碎了记忆。
十二
“小H,早上好啊!”
“唔。”
“怎么,气色不太好,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月考啊!作业多得,做得我屎都累出来。”
“不雅!”小J想扁小H,又想到人家确实挺可怜,又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她的姐姐。
“上次去斜巷,怎么样?碰到那个男孩子了么?”
“啊……我……”小J不知道该不该隐瞒,特别是对她的好姐姐,其实如果可以,她一辈子都不想提起他,甚至可以对自己隐瞒真实,“我不知道……”
“什么?!”- -||
“啊……什么?”
“你不知道?你没去么?”
“噢,那个,我,我,我,当然去了!”小J答得很不自在。
“真的?碰到那男孩子了么?”小H情绪黯淡的脸偶然地泛起一丝红晕,精致的脸庞,背对着光,折射出七彩的桥梁。让小J产生了捏她脸的想法。
只不过是用涂着指甲油的指尖,婉转地勾起一抹情绪吧。
塑造一个很狼狈的表情。
未完待续。
初中2年级 - 小说字数:4753 投稿日期:2008-3-17 17:43:00 推荐3星:[紫依女孩]2008-3-17 17:4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