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玫兰妮疲倦的脸上那种竭力挣扎的神情慢慢消失了,仿佛只要斯佳丽一答应,她就完全放心了。
“你这么聪明——这么勇敢——对我一直这么好——”
听到这些话,斯佳丽喉咙口一热,要哭出来了,她连忙用手捂住嘴。此时此刻,她真想像个孩子似的痛哭一场,并大声告诉玫兰妮:“我是个魔鬼!我一直都在欺骗你!我从来没为你做过任何事!那都是为了阿希礼。”
她突然站了起来,牙齿紧紧地咬住大拇指,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这时,她耳边又响起了瑞特的话:“她是爱你的。就让这爱成为你的十字架吧。”现在,这十字架更沉重了。她曾耍弄一切手段想把阿希礼从她手中夺过来。这罪孽已经够深重了。现在,盲目信任了她一辈子的玫兰妮,又在弥留之际,给了她同样的爱和信任,这使得她的罪孽更加深重了。不,她不能说出真相。她甚至不能再说:“你要挺住,要活下去!”她必须让她安安静静、毫不费劲地死去,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
这时房门轻轻地开了,米德大夫站在门口,威严地招了招手。斯佳丽强忍住泪水,弯下腰,抓起玫兰妮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面颊上。
“晚安——”她说,声音比她自己原来想象的要镇定些。
“答应我——”玫兰妮轻声说,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
“我都答应,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你要好好待他。他——是那么爱你。”
“瑞特?”斯佳丽疑惑不解地想道,这些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好吧,我会做到的。”她不假思索地说着,轻轻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又把它放回到床罩上。
她从房门走过时,大夫轻轻说:“告诉两位女士,让她们马上进来。”
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见印第亚和佩蒂撩起衣裙将手搭在腰间,使裙裾不致发出窸窣的声响,跟着大夫走进了房间。房门一关上,整幢房子便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阿希礼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斯佳丽像个顽皮的孩子被罚面壁似的把头倚在墙上,揉着发疼的喉咙。
在那扇房门后面,玫兰妮正慢慢地死去,随着她的离去而同时消失的,是多年来她在不知不觉中一直依赖着的那股力量。为什么,啊,为什么在此之前她从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玫兰妮,多么需要玫兰妮呢?但是谁又会想到,这个身材娇小、普普通通的玫兰妮竟会是她危难时可以信赖的支柱呢?平时的玫兰妮在生人面前总是羞得满脸通红,表明自己看法时也是心惊胆战的,不敢提高嗓门,总担心老太太们会说三道四,就连对着鹅“呸”一声的勇气都没有。然而——
斯佳丽又回想起多年前塔拉庄园那个寂静、炎热的中午。当时那具北方佬的尸体上还缭绕着灰烟,玫兰妮手里拿着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上。斯佳丽记得当时自己曾想:“多可笑!兰妮连那把军刀都举不起来!”但现在,斯佳丽知道,如果当时需要的话,玫兰妮定会从楼梯上冲下来把那个北方佬杀死——或者是她自己被杀死。
是的,那天玫兰妮曾用那只小手拖着军刀赶到了现场,准备为她而战。现在,当斯佳丽痛心地回首往事,她明白了,玫兰妮一直手握着军刀,就像她的影子一样,毫不引人注目地守卫在她的身边,爱着她,并怀着无限的、盲目的忠诚在为她战斗,跟北方佬战斗,跟大火战斗,跟饥饿战斗,跟贫困战斗,跟舆论战斗,甚至跟自己心爱的亲骨肉战斗。
当斯佳丽意识到,那把曾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闪闪发光的军刀即将永远地插入刀鞘时,觉得自己的勇气和信心也在慢慢地消失。
“兰妮是我惟一有过的女朋友,”她凄凉地想,“她是除了母亲外惟一真正爱过我的女人。她也像母亲,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依恋在她的身边不愿离开。”
突然,好像躺在那扇房门后的是埃伦,正第二次离这个世界而去。她突然好像又在乱世之中回到了塔拉庄园,她感到孤单和凄凉。因为她明白,失去了这个身体虚弱、性格温柔、心地善良的女子,没有了她的巨大支持,她将无法面对生活。
她站在过道里,惶然不知所措。起居室里炉火的光亮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整幢房子寂静无声,就像一场冰冷的细雨浸透了她全身。阿希礼!阿希礼哪儿去了呢?
她向起居室走去,想在那里找到阿希礼,就像一只冻僵的动物要找火一样。可阿希礼不在那儿。她一定得找到他。她已经发现了玫兰妮身上的力量,发现了自己对这力量的依赖,可刚刚发现就失去了它,不过阿希礼还在。阿希礼身强力壮,有见识,能给人安慰。在阿希礼的身上,在他的爱里,有一种可以支撑她的力量,有一种可以消除她的恐惧的勇气,有一种可以填补她悲伤的舒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