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像往常一样坐下来吃饭，一席晚饭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值得可记住说说的。

最后是吃甜食，三王来朝节饼端了上来。以往每年吃饼做国王的总是尚塔尔先生，这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还是他们家里事先安排好了的，我就一无所知了，反正他总会在他那份饼中找到蚕豆，于是他就宣布尚塔尔太太为王后。所以，我把饼一口咬下去，觉得有什么发硬的东西差一点把牙崩了，我不禁大吃一惊。我轻轻把这东西从嘴里掏出来，一看是个小瓷人，只有菜豆那样大。我惊奇地“啊”了一声，大家都在朝我看，尚塔尔先生一边拍手一边大声喊：“是加斯东！是加斯东！国王万岁！国王万岁！”

大家异口同声跟着一齐喊：“国王万岁！”这一下把我闹了个大红脸，那情形就同人在发窘的时候往往会莫名其妙地脸红一模一样。我低垂着双眼发呆，竭力堆出一副笑脸，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尚塔尔先生说：“现在得挑选皇后了。”

我顿时慌了神。不过一秒钟的工夫，千百种想法，千百个猜测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这是不是要我在尚塔尔家的两位小姐中挑一个？这是不是一种手段，让我说出喜欢哪一个？是不是做父母的巧妙设计，声色不露悄悄促成一桩可能撮合成的婚事？女儿大了，有关婚姻大事的想法必定会在家中萦绕，想法会是形形色色，会有种种假像，也会采取各种各样的法子。我心里直发毛，这事让我坐蜡，我又感到钳口结舌，路易丝和波利娜两位小姐总是那么四平八稳，不苟言笑，选这一个不选那一个，我觉得这同让我在两滴水中要这一滴不要那一滴一样伤脑筋。另外，让我干这种冒险的事，什么国王王后的看来无所谓，可一步步慢慢走下去，虽是和风细雨，却神不知鬼不觉，平平稳稳地弄得我身不由己只得同人结婚，我不禁感到芒刺在背，六神无主了。

但是我突然灵机一动，朝珍珠小姐伸出手，把这象征性的小人儿递了过去。大家先是一愣，接着大概很欣赏我这样既隐而不露，又得体大方，疯了似的拍手鼓掌，一边大声喊：“王后万岁！王后万岁！”

可她，这可怜的老姑娘，犹如坐针毡一般，浑身颤颤发抖，茫然失措，结结巴巴地说：“噢，不行……不行……别选我……多谢您了……别选我……多谢您了……”

这时，我生平第一次注意起珍珠小姐来，心中琢磨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我在这家屋里见到她早已习以为常，就好像见到那些老古董丝绒垫椅子一样。这种椅子自小就在上面坐，可从不认真看一眼，某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因为有一缕阳光落在这椅子上，突然心中想：“噢，这椅子还真是稀罕之物。”再一看，原来这椅子木工活非常精致，出自艺人之手，而且丝绒料子也非常出色。总之，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珍珠小姐。

她是尚塔尔家的一员，别的都说不上。但是，她怎么会是这家的一员？在这家算什么身份？她长得细高条，总是十分注意不去招人显眼，但她又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大家对她很亲切，比对女佣好，但不如亲戚。这时我一下子发现了一大堆分寸上的细微差别，可是过去我竟然一直没有当回事！尚塔尔太太叫她“珍珠”，两个姑娘叫她“珍珠小姐”，尚塔尔先生只叫她“小姐”，不过口气可能要敬重一些。

我开始观察她起来。她有多大年纪？40岁吧？这老姑娘人其实并不老，可她往老里打扮。一瞬间，我自己都对这个发现感到吃惊。她头上梳的发型，身上的穿着以及打扮都滑稽可笑，不过尽管这样，她人一点也不滑稽可笑，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纯朴的雅致，但这雅致被掩盖了起来，而且是精心掩饰起来的。说真的，这女人实在太离奇古怪了！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好好观察一番呢？她的头发梳得奇形怪状，满头都是老气横秋的小细卷，十分可笑。总是整整齐齐的圣母玛利亚式的头发下面则是宽阔安详的前额，上面刻了两道深深的皱纹——这是长年累月忧伤留下的皱纹，往下则是蓝莹莹、温柔和悦的大眼睛，显得那样荏弱，那样胆怯和那样谦逊。这双美丽的眼睛总是那样朴实自然，充满了小女孩的惊诧，少女的感觉以及忧伤，忧伤虽然嵌入双眼睛深处，然而眼神非但没有慌乱迷茫，反而越发温柔多情。

整个脸庞清秀而端庄，这样的脸孔虽不曾因为人生的艰辛或大喜大悲而受到摧残和变得凋零，但已是光彩不再了。

多漂亮的嘴！多漂亮的牙齿！然而看来这嘴没有勇气来微笑。

忽然，我把她同尚塔尔太太比较了一下。千真万确，珍珠小姐要好得多，简直好出百倍，不但更文雅，更高贵，而且更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