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抢钱,“合法”的抢钱

海狼·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他停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开口。

“你知道不,书呆子?”他有着一种捉摸不透的落寞,沉重而缓慢地说,“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见‘道义’这个词。这船上只有你和我懂得它的含意。”

“有一个时期,”他又停了一会儿,才说下去,“我曾梦想跟使用这样的词语的人交谈,想把自己从我所出生的环境里拯救出来,想跟谈着道义之类问题的人交往,而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别人读出这个词——不过,这已是题外话。你错了。这既不是语法问题,也不是道义问题,而是现实问题。”

“我懂,”我说,“现实就是:钱,攥在你的手心。”

他的脸放出了光芒,仿佛为我的聪颖而兴奋。

“但真正的问题,你躲开了,”我说,“一种权利。”

“啊,”他嘴一歪,说,“看来你还相信对与错这类问题?”

“你不信?——丝毫不信?”我问。

“丝毫不信。强大就是对的,弱小就是错的,就这回事,不过,这样说很蠢,只表明强者就是好,弱者就是坏——准确地说:强者因为获利而快乐;弱者因受损而痛苦。刚才我得到了钱,这是快乐。得到钱是好事。我得到了钱,要是我把它给你,放弃拥有它的快乐,就是对不起自己。”

“可是你占有了这钱,就是对不起我。”我反驳。

“一点也不。人是不可能对不起人的,只能够对不起自己。在我看来,我一考虑别人的利益就出错。你没看见吗?两块酵母都想吃掉对方,有谁对不起谁?吃和不被吃是生命内在的冲动,反对这一点,它们就是造孽。”

“那么你是不相信利他主义吧?”我问。

听见这词时,他有似乎见过的样子,但想了一下。“让我想想。这含有合作的意思,是吧?”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跟合作有关。”我回答,我并不意外,我已看出了他的语词库里没这个词。他的词汇像他的知识一样,是靠自学获得的,没有谁指导过。他想得多,谈得少,或者就没谈过。

“利他主义的行为是一种为了别人的利益而采取的行为,不是自私的;跟为了自己而采取的行为相反,那是自私的。”我说。

他点点头。“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在斯宾塞的书里面读到过。”

“斯宾塞!”我叫了起来,“你读过斯宾塞?”

“不多。”他承认,“我对《首要原理》懂得很多,可他的《生物学》,让我在书海奔驰的船帆得不到风了;他的《心理学》让我在赤道无风带里陷住了。说实话,我真弄不懂。先前我认为这是智力不足,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我的准备不足,没有相关的基础。我啃得多苦只有斯宾塞和我自己才了解,可我毕竟从他的《伦理学》里咽进了一些道理。我就是在那里遇见‘利他主义’的。现在,我想起了那词是怎么用的了。”

此人能从那部巨著中吃到什么,我真不清楚。我记得不少斯宾塞,懂得利他主义对他的最高行为的理想是不可或缺的。海狼对那位哲学巨匠的言论显然是挑食,按自己的口味去吃。

“你还读过什么东西?”我问。

他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着用准确的词语来表达他的新想法。我感到开始了一种精神探险。他探索别人的灵魂进行实验,我也像他一样,去探索他的灵魂,可我在探索的是一片莽原。在我的面前展开了一片新奇得可怖的天地。

“简而言之,”他说,“斯宾塞的意思大体如此:首先,人必须为自己而活——这样才是善的。其次,他必须为他的后代而活。再其次,他必须为他的种族而活。”

“而伟大、光荣、正确的活动,”我惊叹道,“则是对自己、对后代和对种族都同时有利的行为。”

“我不赞成这话。”他回答,“我看不出那有何必要,对那点常识我也不懂。我要删掉对后代和种族都有利这部分。我可不愿意为他们当牛做马。那不过是假、大、空的浪漫。你要懂得,起码不相信永生的人不会接受这种说法。我若是追求永生,利他主义就是一笔赚钱的买卖。我得把我的灵魂不断提炼,可在我的眼前只有一个像酵母般短暂爬行和蠕动的、叫做生命的玩意。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这样,叫我去做牺牲就不道德。任何使我少爬行一次、少蠕动一次的牺牲都是愚蠢的——不但愚蠢,而且委屈了自己,是恶。我若要从酵母获得更多的东西,就不能损失一次爬行或蠕动的机会。在我还是酵母、还在爬行时,无论我是自肥或献身,都不能让那即将降临于我的长眠快活一点或难受一点。”

“那么你就是个个人主义者、利己主义者,因而从逻辑上说,是个享乐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