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以把这些书跟我眼中那人的行为融合起来。我怀疑他是否能读,但是在收拾床铺时,又发现在毛毯之间落了一本剑桥版的白朗宁诗集,那显然是他睡着时掉下来的,翻开处是《在阳台上》。我还发现好些段落下面有铅笔画的道道。船颠簸了一下,书掉到地上,书中飘出了一张纸,上面草草地画满了几何图形,列着些数学计算式。
显然,这个恶人并非只有蛮勇,尽管人们只能从他粗野的行为中得出这个结论。他成了一个谜。把他天性的两方面分开理解不难,但合起来理解却叫人为难了。我说过,他的语言很出色,尽管偶然也有小毛病。当然,跟水手和猎手们对话时,漏洞百出,可那是土话本身带来的,而在他跟我说话时,却语言纯正。
我见到他的另外一面,肯定让我壮了胆,我决心告诉他,我的钱被盗了。
“我给偷了。”不久以后,我发现他独自在舵楼甲板上徘徊,便对他说。
“‘老板’。”他纠正我,虽不粗暴,却也森冷。
“我给偷了,老板。”我改口道。
“怎么偷的?”他问。
我讲了整个过程。怎样把衣服晾在厨房里,而论理时,饭袋又如何差点打了我。
他微笑地听着。“顺手牵羊,”他说,“饭袋顺手牵羊,可你不觉得你那条小命值几个钱?当作一次教训好了。你会学会如何生存。我估计你的钱一直都由律师或代理人打理。”
这话里有嘲弄,但我还是问:“那我的钱怎么拿回来呢?”
“那是你的事。你现在再也没有律师或代理人了,只能靠自己。一百块钱到你的手里,就要攥紧。把钱乱放,偷了活该。而且你也犯了罪。你无权把诱惑放在同伴面前。你引诱了饭袋,他堕落了。你使他那永生的灵魂要下地狱。顺便说一句,你信不信永生的灵魂?”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慢慢地抬起了眼皮。秘密仿佛打开了,我似乎窥进他的灵魂深处,但那是幻觉。没人能看到海狼的灵魂深处,甚至连他的灵魂也没看见过——此刻我深信了。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颗绝地里的孤魂野鬼,面具有时好像揭开了,其实从没揭开过。
“从你的眼中,我读到了永生。”我没有使用“老板”,那是一种试探,我觉得跟他亲切交谈,没问题的。
他果然没留心:“你这话,我理解为,你看见了一点活跃的东西,不过,它未必会永生。”
“我看见的更多。”我麻起胆子,说下去。
“那么你就是读到了心灵,读到了生活的心灵,觉得它活跃;那说明不了什么,没有永生。”
思维清晰极了,表述精准!他不再奇异地审视我,掉头瞥了一眼窗外的云天,一股苍凉从眼中流溢下来,嘴角的皱纹陡地刀刻斧削。心里看来满是沧桑。
“那么彼岸是什么?”他一转身子,“就算我能永生——嗯?”
我踌躇了。我如何向此人阐述我的理想呢?我能用语词表达所感到的那种东西吗?那东西像梦幻曲,叫我神往,却无法表达。
“那么你相信什么呢?”我反问。
“我相信生命是一团混乱,”他马上回答,“像酵母。乱战一团,活动一会儿、一小时、一年,或是一百年,最终完蛋。为了活动,大酵母就吃小酵母,为了活力,强酵母就吃弱酵母。幸运的酵母吃得最多,活动时间也最长,如此而已。从这样的东西你能够找出什么道理?”
在船的中部,一些水手在弄着绳索,他对他们烦躁地挥挥手。
“这帮家伙活动,酵母也活动。这帮家伙活动,是为了吃,也为了继续活动,这就是答案。他们为肚子活着,肚子也为他们活着,循环论证,得不到结果。他们也得不到别的结果。最后他们大休了,不动了,完蛋了。”
“他们有梦,”我插上去,“灿烂辉煌之梦……”
“梦见的是好吃的。”他甩出一条警句。
“还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