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救上夜叉号
仿佛在浩浩无边的星空中,荡起巨大的秋千。无数的星星在我的身边飞射而过。在众多的太阳间,漂满了这些闪闪的星辰和曳着尾光的彗星。当我荡到一边的尽头,正要荡回去时,一面大锣轰响了。在悠悠岁月中,我晃荡过一个又一个世纪,享受着、思考着这辽阔的飞翔。
我知道这是一个梦,但梦的颜面变了。往返的节奏加快了。荡去荡来,越来越快,心中慌起来。这么快地划过星空,简直透不过气来。锣声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心中恐怖了,但又期待什么。接着好像落到粗糙的沙地上,在炽烈的骄阳下被拽过来拖过去,疼痛难忍。皮肤在赤日里烤焦。大锣被敲得鬼哭狼嚎。闪闪的星群绵绵不尽地掠过我,仿佛整个宇宙向虚无塌陷。
我喘息着,透不上气,睁开眼。两个人跪在我身边做急救。往返晃荡原来是船在海上随波起伏。大锣原来是一只平底锅,挂在板壁上,船每起伏一次,就叮叮咚咚地响起来。粗糙灼热的沙地,原来是一个人的钢铁般的双手在我赤裸的胸上摩擦。我痛得忍不住要扭动,微微地抬起头来。我的胸膛刺痛,发红,看得出有些细微的血点从破裂、红肿的表皮里渗了出来。
“好了,杨生,”其中的一个人说,“你没看见已把这位先生的皮都给蹭下来了吗?”
叫杨生的,是一个高大的北欧人,他停止了摩擦,笨手笨脚地站了起来。说话的人显然是一个厨子,轮廓圆润,秀里秀气,有点像女孩,看来是那种一边吸母亲的乳汁、一边吸教堂钟声的乳汁长大的人。他头上的那顶棉布小帽,看来打不湿也绞不干,邋遢的粗麻布袋似的外衣一直罩到瘦削的屁股,表明他是一个脏兮兮的厨子,而我就躺在这厨房里。
“现在,你觉得如何,先生?”他假笑一下,带着讨好的味道,那种笑是他家世代专讨赏钱的传家宝。
我轻轻扭了一下身子,做出要坐的样子,作为回应,杨生把我扶起来。平底锅叮叮咚咚的声音仍在啃着我的神经。我无法集中精神,便拉住厨房的木架作为支柱——我不得不承认木架上积满的油垢,让我的上下牙齿打架——我伸手过去,越过灼热的炉格,抓住那讨厌的东西,把它摘下来,插入煤箱里。
厨子冷笑了一下,显然不满我的神经过敏,把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塞进我手里,说:“拿着,这会使你缓过来。”这玩意儿令人作呕——船上的咖啡——但热量会使人复苏。在吞咽杯中物之时,我低头看见了我血糊糊的胸膛,便瞟着那个北欧人。
“谢谢,杨生先生,”我说,“你干这事太棒了,不是吗?”
我的身体动作表示的不满,远胜过话语,他就伸出自己的手掌来检视。手上重重叠叠都是老茧。我触了触那凸出的棱角,那种粗粝感让我的上下牙齿又打起架来。
“我叫钟生,不叫杨生,”他的英语纯正缓慢,只是重音略微有点不准。他淡蓝的眼里流露出些微的不悦,但有一种谦逊的坦诚与勇气,确实赢得了我的好感。
“谢谢你,钟生先生。”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把手伸给他。
他忸怩地踌躇了一会儿,把身体的重量由一只腿转到另一只腿上,鲁莽地擒住我的手,热情地一拽。
“有什么干衣服借我穿穿吗?”我问那厨子。
“有的,老板,”他喜滋滋地马上回答,“如果你喜欢,我下去看看我的衣箱。”
他轻灵地滑出厨房门,那味道决非敏捷,而是油腻。真的,我后来才知道,这种油腻,大概就是他的个性。
“我在何方?”我问钟生,我认定他是一位水手,“这是什么船?驶向何处?”
“驶离法拉龙岛,驶向西南方向,”他缓缓地、富有顿挫地回答,好像在推敲最恰当的词语,一板一眼地按我问话的次序回应,“帆船夜叉号,去日本捕海豹。”
“船长是何人?我穿好衣服就要见他。”
钟生脸上开始波澜起伏,惊慌、疑虑、尴尬在脸上动荡着、交替着。他踌躇起来,推敲着词汇,如何组成一句清晰的回答。“船长是海狼,大家都这样叫他。我从未听说过他另外的名字。你最好同他说话软一点。今天早晨他发疯了。船上的大副——”
但他没有说完。厨子已滑了进来。
“你最好先滚出去,杨生,”他说,“老大要你上甲板去,今天可别惹他。”
钟生顺从地跨出门去,回头,目光越过厨子的肩头,向我看了一眼,这一眼严肃而意味深长,仿佛以此把被打断的话头连缀上,要我委婉地与船长交涉。
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垂在厨子的手臂上,散发出一股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