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目前为止,冉阿让还不曾在任何考验面前栽过跟头。可怕的灾难也好,逆境的折磨也好,法律的迫害也好,社会的无情抛弃也好,命运的残暴也好,都曾无情地向他袭来,而他,从未退却,从未屈服。穷凶极恶的暴行,他见识过;对人身自由的侵犯,他领教过;杀头的危险,他经历过。他丧失了一切,也忍受了一切,变得与世无争、刻苦自励,以致人们有时认为他像殉教者那样勇敢无私。他的心,在经受种种苦难的磨炼之后,好像已经变得坚如磐石,坚不可摧了,其实,如果此时此刻有谁洞察了他的心灵深处,那就不能不看到,他当时的心地却是软弱的、易碎的。
在命运对他进行审讯使他遭受到的无数次酷刑之中,他感到这次的拷问是最严厉的。他感到,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受过夹杠如此沉重的挤压。他承受不了最真挚的感情在暗中游离的痛苦。这是有生以来从未尝过的心碎肠断的惨痛。唉,人生的考验,还有什么能比眼睁睁看到别人把自己心爱的人夺走这种考验更严酷呢。
当然,可怜的老冉阿让对于珂赛特的爱,只是一种父爱,但是,正如前面所描述的,这种父爱中还夹杂了其他一些成分。冉阿让没有亲人,他把珂赛特当做惟一的亲人,给予她深情的父爱。然而,在冉阿让的心中,珂赛特扮演着多种角色。有时,她是母亲;有时,她是妹妹。冉阿让不曾有过妻室,也不曾有过情妇。人有一种本性,像债权人不愿拒受支付证书那样,维护着自己爱的各种权力。因此,冉阿让的这种父爱中,便也掺杂着其他一些朦胧含糊的、愚昧的、纯洁的、盲目的、卓绝的、天使般的、非凡的感情——说那是感情,倒不如说是本能;说它是本能,却又更像是诱惑。那是一种辨不出,瞧不见,然而却是真切存在的东西,那种爱,蕴藏在他对珂赛特所怀有的那种深广无际的慈爱之中,正如一种不见天日、未经触动的黄金矿脉蕴藏于深山。
请读者回想一下我们曾经指出过的他的那种心境吧!他和珂赛特之间是不存在结合问题的,就是灵魂的结合也不存在。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那样的密切:相依为命。除了爱珂赛特,或者说,除了爱一个孩子,冉阿让在他这一生的漫长岁月中,再也不知有什么爱。一般说,一个50岁左右的人,情与随之而产生的爱,会像叶子那样,出现由嫩绿转为暗绿的那种变化。但这种变化在冉阿让身上是找不到的。一句话,我们已不止一次地谈到过,这种内心的契合,这个由高贵品德凝成的整体,只能是:冉阿让成为珂赛特的父亲。这父亲,是由冉阿让本有的祖孙之情、父女之情、兄妹之情、夫妻之情铸成的,其中,甚至还有母爱的成分。这父亲爱珂赛特,崇拜她,把她当做光明,当做自己的归宿,当做家庭,当做祖国,当做天堂。
正因为如此,当他看到她要离他而去,看到她要从他手中滑脱,看到她要躲开时,他便认为一切均告破灭,一切皆成泡影,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了锥心刺骨的局面。珂赛特的心已另有所属,她已经把终身的幸福托付给了另外的人,她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对象,而他,仅仅变成了一个父亲,因此,世上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当他不再怀疑,确定她“舍我而去”之时,冉阿让心中所产生的痛苦确已到了他无法忍受的程度。想当初,为了珂赛特,他付出那么多,结果,却落了个一场空。是的,一场空。想着想着,他的身体颤抖起来,强烈的唯我主义又一次苏醒,“我”又在心底哀鸣。
内心发生崩塌是常有的事。一种思想,只要自认运载它的躯体走上了绝境,这种内心渗透一经出现,心灵中原有的要素必被拆裂和摧毁。这种要素不是别的,而正是躯体的本身。当痛苦到了如此程度时,良知的力量便无法加以阻挡了。这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这些人中,遇到这种情况依然岿然不动、坚持己见、勇渡难关者,是寥寥无几的。不能战胜痛苦,便不能保全美德。冉阿让重又拿起那吸墨纸,想再次证实一下。那几行字是实实在在的。他低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呆立着,脑子烟雾腾腾,思想一片混乱,看来,他的内心崩塌了。
他在捉摸这次新发现。他越想越多,出现了许多没来由的念头儿。他外表静得可怕。当人静到像塑像那样静时,是十分可怕的。
他衡量着自己的命运在不知不觉中所迈出的这惊人一步的分量。他想起了去年夏季他有过的那次疑惧。好不容易消失了。但这一次,他真的见到了危崖绝壁。如果那次只是身置洞口的话,那么,这次却一下子到了洞底。
在这种令人痛心之事出现之前,他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子便落到了洞底。他的生命之光全部熄灭了,他永不会重见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