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那东西渐渐变得清晰了。它好像在有秩序地向这边移动着。那似乎是一辆车,但看不清车上装的是什么。它好像浑身是刺,微微颤动着。传来了马嘶声、轱辘辗地的隆隆声,以及人的吆喝声,还有鞭子的噼啪声。渐渐地,那东西的轮廓更清晰了。那果然是一辆车,它从内马路转上了大路,朝冉阿让这边驶过来。它不是一辆,跟着第一辆的,还有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一共七辆。车上人影攒动。在微明的晨色里,有东西在闪闪发光,那仿佛是些出了鞘的大刀。他们又仿佛听到了铁链相互撞击的声音。那队伍正朝这边开来。人声也渐渐大起来了。真是触目惊心。那好像是些从梦魇里出来的东西。
那队伍越来越近,形体也清晰起来,如鬼影一般。发白的太阳渐渐地把这堆东西照亮了:大大的一堆,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蠕蠕蠢动。那鬼影上边,与其说是人的面孔,还不如说是死尸的头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大路上有七辆车,一辆跟着一辆往前走。头六辆结构奇特,好像是些运送酒桶的狭长的车子。两个车轮之上架着一道长梯子,梯杆的前端便是车辕。每一辆车,每道长梯,由四匹马拉着。那四匹马前后排成一线。梯上拖着一串串的怪人。阳光微弱,人们看不真切那究竟是不是人。说他们是人,只是一种猜想。每辆车上共有24个,分作两排,每排12个,背靠背,脸冲外,腿脚悬着。他们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郎当作响。那是一条链子。他们的脖子上也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那是一面铁枷。枷是人各一面,链子是大家共有。这意味着,这24个人必须动作一致。他们宛若一条大的蜈蚣,脊骨是一条铁链,在曲折中行进。在每辆车的一头和一尾,各立着一个背枪的人,脚踏着那链子的一端。枷全是方方正正的。那第七辆,是一辆栏杆车,但没有顶篷,有四个轮子,六匹马拉着,上面载的是一大堆颠得丁当作响的铁锅、生铁罐、铁炉和铁链。在这些东西里,也夹着几个人,用绳子捆着,直直地躺着,可能是些病人。这辆车四面洞开,栏杆已经破损,足见它在这些囚车里,资格是最老的。
车队在大路中间慢慢地行进着。它的两旁是两行奇形怪状的卫兵。他们头上戴着三角帽,上面满是污渍和破洞,那肮脏劲儿,看上去仿佛是督政府时期的士兵。他们身上穿的是老兵的制服和埋葬工人穿的长裤,半灰半蓝,都破得不像样子。他们戴着红肩章,斜挎着黄背带,拿着短剑、步枪和木棍——一队叫花子兵。这是些由乞丐的丑陋和刽子手的威风组成的刑警队。那看上去像个队长的人,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马鞭。这些细部,在晓色朦胧之时原是模糊不清的,随着阳光的逐渐明亮,它们的轮廓也逐渐变得清晰。一些宪兵骑着马,握着指挥刀,脸色阴沉,在车队左右行进着。
这队伍拉得很长。第一辆车已经到了便门,最后一辆差不多才从内马路转上大路。
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挤在大路两旁观看这行进的队伍。巴黎历来都是如此的。不一会儿,附近的大街小巷,响起了互相呼唤的喊叫声、人们跑着看热闹的木鞋声。
那些人堆在车上,一声不响,任凭车子颠簸着。清早的寒气令他们发抖。他们个个脸色青灰,穿的是粗布裤,赤脚套一双木鞋。有的人几乎赤着身子,身上穿了服装的,那服装,恐怕世上没有比它们更破的了。头上是瘪瘪的宽边毡帽,油污的遮阳帽,难看的毛线瓜皮帽。有几个人竟戴着女人的帽子,有的则顶个柳条筐。肘部有洞的黑礼服和短布衫混在一起。人们可以望见毛茸茸的胸脯,从衣服裂缝里还会看到各种文身图案:爱神、爱神庙、冒着火焰的心,等等。有一些则生着脓痂和恶疮。有两三个人在车底的横杆上拴了条破草绳,做成一上马镫那样的东西,脚蹬在上面,以便托住他们的躯体。当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在吃东西,吃的是黑石头一样的面包。他们的眼睛是枯涩的、呆滞的,然而又是杀气腾腾的。他们默默忍受着押送人员大声的呵斥和拳棒的责打。有几个张着大嘴打呵欠。衣服破烂得吓死人,脚在空中悬着,肩头在不停地摇摆,脑袋互相在撞击,铁器在丁当作响,眼里在冒着怒火,拳头捏得紧紧的,或者像死人那样,手张着不动。在整个队伍后面,一群孩子在跟着起哄。
不管怎样说,这个队形是阴惨的。或许,明天他们会遇上一场暴雨,把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浇个透。如果他们的衣服湿了,便不会再干;如果他们的衣服结了冰,便不会再暖。他们的粗布裤子会被雨水粘在骨头上,水会积满他们的木鞋。鞭子的抽打不会制止住牙床的战抖。脖子上还拴着铁链。他们的脚在空中悬着。血肉之躯竟成了木石瓦块,严寒之下,听凭雨打风吹、狂飙袭击,人们的心肠难道是铁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