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看起来冉阿让像是读过奥斯丹·加斯迪莱约的作品
瘸子走路,犹如独眼人视物,通常不能快当地达到目的。况且,福舍勒旺又正在心情烦乱之际,他花了将近一刻钟才回到自己的破屋里。珂赛特已经醒来。冉阿让正让她坐在火旁烤火,并指着园丁挂在墙上的背箩,说:
“听我说,乖孩子珂赛特。现在,我们得离开这儿,以后还要回来,一直好好地住下去。这里的那位老大爷会把你藏在这背箩里,把你带出去。你要到一位太太家等我。要紧的是,你要听话,不要说话,不要出声,不然的话,德纳第夫人会把你抓回去的。”
珂赛特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冉阿让听到福舍勒旺推门的声音,转过头去。
“怎么样了?”
“可以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也可以说,一点都没有安排好。”福舍勒旺说,“已经允许让您进来。但在这之前,您得先出去。如何做到这一点?得有个办法。至于小姑娘,倒好办。”
“您不是背她出去吗?”
“她能保证不出声吗?”
“没问题。”
“您怎么办,马德兰爷爷?”
经过一阵焦急的沉寂以后,福舍勒旺喊道:
“您从哪里进来再从哪里出去,不就完了!”
冉阿让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福舍勒旺嘴里叽里咕噜,似乎不是在和冉阿让交谈,而是在自言自语。
“还有一件事,我心里老是不踏实。我说过,那里面要装些泥土。可又想到,装泥土不像装人,不成,那玩意儿在里面滑动,别人会看出破绽。您懂吗,马德兰爷爷,会被政府看出破绽的。”
冉阿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他。
福舍勒旺接着又说:
“可您真的逃不出鬼门关?问题在于一切都得在明天办妥——明天我得把您领到院长嬷嬷面前。”
接下来他告诉冉阿让,告诉他这是他福舍勒旺替修院办事换来的,当然办丧事也是他分内之事。他不仅要钉棺材,还要帮助埋葬,那个归天的修女生前曾要求把她装在平时当床用的棺材里,并且要求把她埋在圣坛祭台下的地窖内。这样做是不符合警规的。但死者又是一个执拗的修女,她的遗愿是不可违背的。既然院长和参议嬷嬷都已决定了,那就不必在乎政府的态度了;他,福舍勒旺,要到那矮屋子里去钉上棺材,到圣坛里去撬石板,把死人送到地窖里。为了酬谢他,院长答应他的请求,让他的兄弟到修院里来当园丁,同时让他的侄女来寄读。他的兄弟便是马德兰先生,他的侄女便是珂赛特。院长说,明天傍晚,即公墓里的假掩埋办妥之后,把他的兄弟带来见她。可是,现在,如果马德兰先生不在外边,他就无法把马德兰先生带进来。另外,还有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就是那口空棺材如何处理。
“什么空棺材?”冉阿让问。
“管理机关的棺材。”福舍勒旺回答说。
“什么棺材?什么管理机关?”
“死了一个修女。市政府的医生来了,并说:‘死了。’接着,政府会送来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来一辆丧车,派几个殡仪执事,把那棺材送到公墓。殡仪执事们到了,可一抬那棺材,里面却是空的。”
“放个人进去就是了!”
“可没有死人。”
“不是死人。”
“那是什么呢?”
“活人。”
“谁?”
“我。”冉阿让说。
本是坐着的福舍勒旺猛地站起,好像椅子下面响了一个爆竹。
“您!”
“为什么不呢?”
冉阿让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正如冬季天空的那种微光。
“福舍勒旺老爹,您说过了:受难嬷嬷死了;我补上一句:马德兰先生埋了。事情就是这样。”
“啊,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正儿八经。我不是得先从这里出去吗?”
“当然。”
“我早就告诉过您,要您准备一个背箩、一块油布。”
“然后呢?”
“一个杉木背箩,一块黑布足矣。”
“必须是白布,这是葬修女必需的。”
“白布也不妨。”
“您可不是那种一般的人,马德兰先生。”
冉阿让的这种想象,是出自苦役牢的一种大胆而野气十足的主意,福舍勒旺一直被圈在平静的环境之内,他平日所见,照他的说法,“只是修院里的一些磨磨蹭蹭的事儿”。现在,在那种平静的环境之内忽然出现这种奇想,而且要和修院牵涉在一起,这便使福舍勒旺产生一种莫大的惊骇之感,这种感觉可用一个行人看见一只海鸥在圣德尼街边溪流里捕鱼时产生的那种感觉相比。
冉阿让接着说:
“问题是,要想从这里出去,这就是一个办法。但我得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情形如何?棺材在哪里?”
“空的那口吗?”
“是的。”
“在下面的太平间里,由两个大架子支着,上面盖着一块布。”
“那棺材有多长?”
“大约六法尺。”
“太平间是怎样的?”
“那是底层的一间小屋子,有一扇门通修院,一扇门通礼拜堂。”
“什么礼拜堂?”
“通大街的礼拜堂,大众可以使用的礼拜堂。”
“您有那门的钥匙吗?”
“我只有修院大门的钥匙,通礼拜堂的钥匙在门房手里。”
“那扇门什么时候打开?”
“只有在殡仪执事要进去抬棺材的时候。棺材出去了,门又得关上。”
“什么人钉棺材?”
“我。”
“什么人盖那块布?”
“也是我。”
“没有其他人?”
“警署的医生除外,别的男人谁也不许进太平间。这是规矩。”
“今天晚上,等到修院里大家全睡了,您能不能把我藏在那间屋子里?”
“那里不行。不过,我可以把您藏在另一间小黑屋子里。那里也通太平间,是我放埋葬工具的地方,归我管,钥匙在我手上。”
“明天灵车几点钟来拉棺材?”
“下午3点左右。大约要到天黑的时候才能在伏吉拉尔公墓下葬,那地方挺远。”
“就在您放工具的小屋子里!我在那里躲上整整一夜外加一个半天。可吃什么呢?”
“我给您送。”
“两点钟,您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福舍勒旺听罢退了一步,两只手的骨节被捏得嘎嘎作响。
“这恐怕不行。”
“这算得了什么!拿一个铁锤,把几个钉子钉到木板里面就万事大吉了!”
福舍勒旺认为这很荒唐,然而,冉阿让却认为这极平常。他走过比这更险的路。凡是坐过牢的人自有一套求生的本领,能够按照逃生的路的口径来缩小自己的身体。囚犯逃命的心情正如垂死的人乱投医一样,为医好病什么事不能干呢?让人把自己钉在一个匣子里,把那盒子当做一个包裹运出去,人却在盒子里待着,争取生命,没有空气寻找空气,连续几个钟头,闭气但不死……这是冉阿让具有的多种惨痛的才能中的一种。
其实,苦役犯多次尝试过用棺材藏活人的事。这种事甚至帝王也曾干过。如果奥斯丹·加斯迪莱约的记载确实可靠,那么,查理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