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等多久。
一声不祥的,刺耳的铜号声唤起了他们的注意,恺撒包厢对面的铁栅栏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接着,被门后野兽主人的吆喝声激地发狂——一头凶狠的日耳曼公牛冲进了角斗场,一个裸体的女人横缠在它的角上。
“吕基娅!”维尼奇乌斯叫道。“吕基娅!”
维尼奇乌斯用拳头捶捣自己的太阳穴,抽搐得像个被长矛刺穿身体的人,他用不属于人类的颤抖粗粝声音一遍一遍地说道:“我信了!我信了!基督啊!奇迹出现了!”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佩特罗尼乌斯用自己的托加衣摆盖住他的脑袋。突然而至的黑暗对他而言只不过意味着痛苦或者死亡,令他的眼前一黑。总之他既看不见,也看不着任何东西了。他感觉落入了某个害怕的地界里,他空荡荡的脑袋里一个念头也生不出来。惟有双唇在嗫嚅着,神志不清地重复念着“我信了!我信了!我信了!”
忽地,圆形露天竞技场上死一般的静寂。达官贵人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因为有非同寻常的事儿正在角斗场上发生。瞅见自己的公主被捆在一头丛林怪兽的角上,那个谦卑、顺从的吕基亚人像被火点着了一样噌地窜了出去,他弓下壮硕的肩头,开始在角斗场上斜着身子跑向狂奔过来的野牛。
竞技场内,所有人都从胸腔里齐齐发出一声尖厉的惊讶叫声,接着是一片空白的,难以置信的寂静。那个吕基亚人和猛扑过来的野兽撞在一处,并抓住了他的双角。
“看!”佩特罗尼乌斯叫道,他把托加从维尼奇乌斯的头上抽走。
他站起身,苍白得犹如帆布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往后仰着,仿佛断了似的,他把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定位在下面,直愣愣地瞪着下面的情景。
似乎没有人在呼吸。极端的静默中,连一只苍蝇飞过的嗡嗡声都听得见。观众们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的眼睛。自罗慕路斯和雷慕斯创建罗马城以来,还从来没有类似这样的事情出现过。
那个吕基亚人抓住了怪兽的两只角。他的双脚深深陷进沙地里,沙子没过了脚踝。他的背弓成箭一般的形状,尽管人们想到的是弩箭射出的铁矢没入了巨石。他的头不见了,缩在两边肩膀之间向前推动者。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就好似要冲破皮肤一般。不过,他已经令那头牛停了下来,使它寸步难行。人和兽纠缠在一起,静如雕塑,屏气凝神的观众们甚至以为他们正看的是取自赫剌克勒斯,或者是忒修斯的功绩中的某一个经典神话,或者是一件石雕。在这平静无波的遐想里蕴涵的是两方对决中的力量大比拼。和那个人类一样,那头公牛的蹄子也埋进了沙子里,它黑漆漆,毛乎乎的背脊蜷成了巨大的球形形状。
他们当中谁会在压力之下第一个崩溃?谁会先趴下?圆形露天竞技场里的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疑问。罗马可以倒下,他对世界的主人地位可以永远消失,他们自己的命运可以随风吹散,但是对于这些紧张的,此刻全神贯注,如痴如醉的人们,这才是所要关注的一切。这个吕基亚人现在对他们而言就是个半神人,配得上立身造像和崇拜献礼。甚至连恺撒也站了起来。他和提盖里努斯费了老大的劲儿来编创这个震撼的,丰碑似的画面,从来没指望达到这样的效果。他们知悉这个人的力气有多大,至少是通过他的名气知悉的,选中那头公牛时,他们两个人好一番大笑。“叫这个杀死克罗顿的人在和他一样块头的家伙上试试身手吧。”他们嘻嘻哈哈地说,但是现在,看见面前的此情此景,他们在惊诧万端中瞠目结舌,好似不能相信他们的双眼或者身边的现实。纵览整个圆形露天竞技场,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双臂像雕像似地朝上举着不动。有的人冒着汗,恍若他们也在和那只怪物扭打在一块儿。能听见的声音惟有灯烛里火焰舞动的嘶嘶声,以及从火炬上落下的灰烬轻轻的扑簌声。他们的话都堵在了双唇间,不过他们的心全都嘭嘭地跳着,仿佛蹦跳出来,将他们撕裂。每个人都以为,这场争斗已经持续了百年之久。
人与兽还在你生我死的打拼中纠缠在一处,仿若深深扎根在了土里。
乍然间,一声沉闷的,痛苦的吼叫回响在角斗场上。圆形露天竞技场内一片哗然,接着又是寂静。没人可以相信。这是在做梦吗?那头硕大的野牛的丑陋头颅开始歪向一边,在那个蛮族人的铁拳下挣扎扭动。
那个吕基亚人的脸,脖子,后背,膀子和肩头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紫。他健硕的脊背弓得更厉害了。很清楚,他到了使出最后几分力气的时候,无法再坚持多久的比拼了。在咕噜咕噜的吼叫声中,他发出的沉重呼吸声嘶嘶响起;这些,民众们都能听得到,这些声音是从没有过的痛苦和沉闷。那头野兽的头扭得更厉害了,他泛着泡沫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