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的思绪分成了两半,像大海上被暴风卷起的海浪一样狂烈地冲向天空。他想报仇。他想扑向尼禄,在数以千计的观众面前将他扼死,但是他也知道,他正在又一次地悖逆基督,正在违背他的教义。
有时,希望的光芒穿过他的脑际——无所不能,大爱无疆的神或许仍然可以出手,改变他那因恐惧所麻木的心灵里的一切事物。但是这份希望立刻黯淡了下去,被无数的无望扑灭——这位能够摧毁整个竞技场,一句话就可以救出吕基娅的神放弃了她,虽然她是用纯洁的身体里的全副力气爱着神,相信神。维尼奇乌斯想,她在黑暗的石窟内,病弱无助,听凭没有人性的狱卒们的摆布,也许仅仅只是还有一口气而已;而他却在这里坐着,在这个地狱般的圆形露天竞技场里等着,找不到任何办法来帮她,甚至连他很快就会看到的,他们构造出的对她的折磨方式都不知道。
他只剩下一桩事可想。如同一个跌下悬崖,紧紧攀住崖边长出的任何东西的人,他抓住的思绪是终究只有信仰能够挽救她。他只剩下这个想法了!彼得不是说过吗?信仰可以移动山川。
他强迫自己进入纯粹的,全心全意的想法里,击碎自己的怀疑,把全副身心套牢在一句话上——“我相信!”——并等待着。
但是正如琴弦如果上得太紧会断,他也绷得太紧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死人似的苍白神色,身体僵硬。
他想,神听见了我的话。我快死了。他想,吕基娅也一定快死了。基督在带我们走。
竞技场上,无数观众的白色托加和千百盏灯烛及火炬的火光在他的眼前消失了。然而他的崩溃不过是一个得到片刻解脱的虚幻之像。他清醒过来,随着周围民众不耐烦的跺脚声,他的脑海也受到了敲击。
“你病了。”佩特罗尼乌斯在他旁边说道。“回家去吧!”
不顾恺撒会怎么想,怎么说,佩特罗尼乌斯起身帮着维尼奇乌斯站起来,把他带到外面。他对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伙子满怀同情,对尼禄带着忍无可忍的怨念和愤恨,而尼禄此时则面带得意,透过他的翡翠窥视维尼奇乌斯,探究他的痛苦,那样,他或许以后就可以用来描写在某些悲戚的诗行里,用来获取廉价的掌声。
维尼奇乌斯摇了摇头。他可以死在这座圆形露天竞技场里,但绝不能离开。演出随时即将开始。
事实上,几乎就在那一霎那间,城防长官抛出一块猩红色的方巾,随着这个信号,恺撒包厢前的沉重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乌尔苏斯从地下的黑暗牢笼走向明亮的角斗场。
那个大个子站着,眨巴了下眼睛,显然是不适应突然的光明,接着,他往前走到角斗场的中央,左右张望,好似在猜测他会在那儿见到什么。所有的达官贵人和大部分观众都知道,这就是那个曾经击倒和扼死克罗顿的人,一看到他,所有的观众席上都响起了一片巨大的嗡嗡声。罗马不缺比普通人更魁梧的角斗士,但是观众席上的人还从来没有哪一个见过像这样魁梧的。比较起来,站在恺撒身后的壮硕的卡西乌斯就像是个侏儒。元老们,维斯塔贞女们,恺撒,达官贵人以及普通大众看向他,他们带着货真价实的审美专家所具备的屏气凝神的迷醉看向那粗壮的,犹如树干一般的大腿,看向并列犹如两块圆盾的胸肌,看向那赫库里斯(大力神,即赫拉克勒斯。)似的双肩。嗡嗡声化成了公开的敬服。再没有比看到活动着,在激烈对抗中紧绷着的肌腱更令观众们开心的事儿了。叫喊声中夹杂着狂热的问询:他是哪儿的人?什么样的种族造就了这样的巨人?站在角斗场中央的他就像一块光秃秃的巨石,哀切的蛮族人脸庞上一副深深苦恼的神情。他只看到了四周空荡荡的角斗场,他吃惊地眨了眨如同赤子般的湛蓝眼眸,看向密密麻麻的观众,恺撒和兽笼上的栅栏,他以为杀他的刽子手们已经准备好了。
踏上角斗场上的那一刻,他淳朴的心灵还怀着一份希望,希望他能够死在十字架上。但是当一个十字架也没看到,一个插十字架的坑也没有在沙地上挖出来时,他悲哀地认识到,他不配像羔羊那样死去,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冲出来杀死他,最有可能的是野兽。他手无寸铁,决定像羔羊决定的那样,怀着谦逊和忍耐死去。同时,他想,他要向救世主再祈祷一小会儿,于是他屈膝跪倒,双手合十,眼睛往上瞧:星光洒在敞开对着天空的圆形露天竞技场外缘。
观众们不喜欢这样。他们已经看够了基督徒像绵羊似地死去。他们知道,假如这个大个子不自卫,这场演出就不会有什么看头。有人开始发出嘘声。有的人叫唤场监朝那个大汉身上甩几鞭子。但是噪声很快平息了下去,因为没人知道等着那个吕基亚人的命运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当他与死亡四目相接时他会不会选择立刻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