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对维尼奇乌斯来说,领会的难度非同一般。从他曾听说过彭波尼娅告之佩特罗尼乌斯的话中,他知道了这个基督的神是无所不能,唯他是尊的,其他每一个神祗的全部神通都被归总到他的身上,现在,他又听到了这位朱迪亚的下凡天神是无穷的善和永恒的真。他的脑子里冒出个想法,那就是,和这位造物主比起来,朱庇特、萨杜恩,阿波罗,朱诺,维斯塔和维纳斯-阿弗洛狄忒简直就不值一提。除了有个神的名字外,他们就好似一群无法无天的半大孩子组成的嚣张帮派,单打独斗,拉帮结伙对每一个人动坏脑筋,对每一个人施行恶作剧。但当他听到神也是爱,是所有理解、关爱和同情的起点和终点时,当他听到那些爱别人的人是对他崇拜得最虔诚的人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的惊讶达到了顶峰。
“另外——”老人这时候用既像一位导师,又像一位父亲那样的口吻说到——“仅仅爱自己的同胞还不够,神以凡人受十字架刑的方式死去,他为了全人类挥洒自己的鲜血,现在,就连异教徒也在皈依于他,比如说百夫长科涅利乌斯……仅仅爱那些爱你、对你好的人还不够。基督宽恕了给他上刑的人。他丝毫没有追究把他交给罗马法庭让他受刑的犹太人,他丝毫没有追究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士兵们。”
他说,最好的爱是用宽恕回馈苦难和不公。“因为恶必然总是被回报以善。”
而这还不够。正如这些人所知,爱不仅仅是要给予那些心地善良的人,也要给予那些被愤怒和仇恨的黑暗、恶毒力量所驱使的人。
“只有爱比恨更强大。”导师直白地说。“只有爱才能洗清罪恶的世界。”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基隆不由得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白忙活了一场,在听完这些劝诫之后,不管是乌尔苏斯还是厄尔巴努斯,不管他是什么人,他都将不敢去杀死格劳库斯了。而另一方面,想到哪怕万一格劳库斯与他邂逅并且认出他来,他也不会杀了他,基隆又安了心。
可是对于维尼奇乌斯,他再也不觉得这个老头儿的言辞里有什么新鲜内容,这些直白的答案唤出的是暴风骤雨般的疑问:这是个什么样的神?这是什么类别的教义?这些人是什么人?他所听到的一切无法令他保持清醒,一下子这么多内容,他应对不过来,因为所有这些观点,不管是陈旧的还是新鲜的,都是看待世界的一个全新的方式,是对以前所知的一切的重新架构。他察觉到,如果要他来遵循这些教义,他就会,比如说吧,把过去塑造出他的一切作为祭品烧掉,他就会不得不摧毁他的思想,打破他的认知,运用每一种习惯、风俗和传统,抹掉他业已形成的全部性格以及驱动他现有性情的动力——把它全都烧成灰,让它随风吹散,再给他的躯壳里填上彻底不同的灵魂,赋予他的身躯完全异样的生命。一个教导去爱帕提亚人,叙利亚人,希腊人,埃及人,高卢人和不列颠人的哲学仿佛是疯言疯语,对敌人爱和宽恕以及在应该报仇时表现出善意,这些简直就是一派疯狂行径。可同时,在这样的疯狂里面,他觉察到了比所有哲学更加强大的力量。出于直觉,他知道,这样一个宗教绝无可能修行圆满,因为它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正是这一点令其有了神性,精神上,他对这个宗教有所抗拒,对它敬而远之,可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得到它有甜美诱人的魅力,就好像他突然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清新芬芳;他吸入了似乎来自于《奥德赛》传说里的醉人气息,这气息来自于落拓枣食用者的王国,这气息带来了遗忘,留下的唯独是对这个宗教的记忆。
他所听到的一切似乎全都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又令他的现实世界微如尘埃,连稍稍想想都不值得一想。他感觉自己被拽进了一个温柔却又复杂纷乱的旋涡,被困惑矛盾的迷雾所笼罩,他模模糊糊地知道,星空之上,有他不知道的巨擘在争斗。在他瞟向四周围时,四周的墓场也感染了现实中的疯狂。他想,这不仅仅是一群疯子疯狂履行他们无法实现的任务的集会;还有很多很多内容。他立刻看出了它的可怕和神秘,看出它是一个充满了神奇和秘密的地方,就仿佛它是神话里令人无法想象得到的,人类所不知的事物的源头。
他在思想上与之进行了抗争,然而没有成功。曾有一阵儿,他清醒得几乎揭露它,明白了一切道理,断断续续的闪光越来越清晰地进入他的脑海,就好像愤怒的宙斯击出了一连串耀眼眩目,无休无止的闪电一般。这位年轻的贵族领会和吸收了他今天晚上听到的一切,并以全新的眼光观望生命、真理、爱和这个莫测高深的新神灵。刚才新近发生的一切事件似乎是明确而又注定了的。在已发生的一切中有一种恐怖的逻辑,但是在他的新认知中,还有一种存在已久的曲解。像所有把生命局限在单一关注点上的人那样,他从自己的成见出发来理解这一切,他的一切想法全部源自于他对吕基娅的爱,并且回归到他对吕基娅的爱上。在经过这一次的煎熬后,这唯一的一个他以前的想法幸存了下来,并且不停地在他的脑中萦绕。如果吕基娅今天晚上在这片坟地上,如果这就是她真正的信仰,如果她听到的和感觉到的与他刚刚的经历一致,那么,他笃定,她决不会成为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形式上的爱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