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2)

忏悔录[电子书]

这座房子颇为幽僻。他们请我在四个套间中挑一间。这座房子除了四个套间外,一楼还有一间舞厅、一间台球室和一个厨房。我选择了最小最简朴的一间,就在厨房的上面,厨房也归我使用。这儿非常整洁,家居布置采用了蓝白两种颜色。在这幽远愉悦的环境里,林木流水环绕,百鸟啁啾,周围弥漫着橘子花开的香氛。在心醉神迷的姿态下,我一气呵成地写完了《爱弥儿》的第五卷。这卷书色彩清新,很大程度上缘于我的写作环境给予我的鲜活印象。

我多么渴望每天早晨沐浴着晨曦呼吸那柱廊中庭芬芳的空气啊。啊!我和我的戴莱丝一起吃的牛奶咖啡是多么美味啊!还有我的猫和狗给我做伴。我若一辈子过着这样的日子,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永远都不会对此感到厌倦的。这儿简直就像一个人间天堂。我住在这儿就像在天堂里一样纯真无邪,享受着宛若天堂的幸福。

在七月份来蒙莫朗西小住期间,卢森堡先生和夫人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对我非常殷勤。我住着他们的房子,又被他们的热情好客深深感动,就只好经常去看他们。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们:早晨,我去给元帅夫人问安;午餐过后,我下午就和元帅先生去散会儿步;但是我不等吃晚餐就离开了,因为席上有头有脸的人太多,而且开饭时间对我来说也太晚了一点。直到那个时候,如果我知道见好就收的话,那么一切很会很顺利,就没有什么坏处了。但是我从来都无法在友谊问题上保持中庸,无法做到仅仅履行自己的交友职责。在友谊问题上,我总是容易走极端,要么亲密无间,要么分道扬镳。我发现自己被这些权贵奉承着、宠爱着,我越过了“适可而止”的那条界限,对他们怀着一种只有和他们地位相当的人才允许有的友谊。我用行动表示了这种友谊的亲昵不拘,他们对我也从不丢下那份我已经习惯了的礼貌和友好。但是和元帅夫人在一起,我总是感觉到不自在。尽管我对她的性格并不完全放心,但是我更加害怕的,是她那令我尤为敬畏的智慧。我清楚,在谈话中,她总是对客人不满,当然她也有权利这样做。我知道在女人们,尤其是贵妇们面前,你必须取悦她们,宁可冒犯她们,也不能让她们厌烦你。通过卢森堡夫人对刚刚离开的客人谈话内容的评价,我就可以判断出她对我那愚蠢的行为会作何评价了。我想到了一个权宜之计,可以避免和她讲话的尴尬:这就是给她朗读作品。她听别人说起《朱丽》,也知道该书已经付印了,并表示非常渴望这部书。我自告奋勇将此书念给她听,她欣然同意。我每天早上十点钟去她那里。卢森堡先生也来了,关上房门后我就开始在她床边朗读。我将朗读内容安排得如此的好,以至即便没有事情来打断,这些朗读材料也足以占满她呆在蒙莫朗西的这一整段时间。这个权宜之计的成功超过了我的预期。卢森堡夫人疯狂地迷上了《朱丽》和它的作者:她只要一开谈就说我,心里也只想着我,整天都奉承我,一天拥抱我十来次。她吃饭时坚持要我坐在她身边,当别的显贵想要坐这个位置的时候,她总是说那个位子是属于我的,而把他们安排到别的位子去坐。不难想象,这样迷人的举动会对我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因为别人哪怕一点点的热情表示就会把我征服的。我对她产生了真诚的依恋,而她对我也越来越依恋。当我发觉这种痴迷的时候,我惟一担心的是,由于我感到自己魅力不够大,不足以使这种痴迷永远保持鲜活,到头来痴迷恐怕会转化成厌恶。然而,不幸的是,我的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她的思想和我的思想一定存在着一种天然的对立关系,不光是在我与她的谈话中甚至在我的信件中,随处可见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语句,即便在我和她相处得最融洽的时候,也有很多事情让她不高兴,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原因何在。她不高兴的次数太多了,我只举一个例子。事情是这样的:她知道我在为乌德托夫人抄写《新爱洛伊丝》,按页计价;她也要我为她抄写一份,给出的价钱也和乌德托夫人给的一样。我应允了,这样一来,她就是我的顾客了。我给她写了一封信表达谢忱的短信——至少我的出发点是这样的。我收到了她如下的回信,着实吓了一跳(见信函集C,第四十三号):

星期二,于凡尔赛

我很高兴,也很满意。您的感谢信给了我无上的快乐。我赶紧写信告诉您,并且要因此而感谢您。您的信中就是这样写的:“尽管您毫无疑问是一个很好的客人,但是我还是很难接受您的钱。严格说来,能够为您工作乐趣十足,我应该为此而付钱。”我不会再提这个问题了。我很遗憾,您没有告诉我您的健康状况。没有什么事情比您的健康更让我关心的了。我发自内心地爱您,而且我向您保证,给您写这封信时我心中充满哀伤,因为如果我能够亲口告诉您这些话,我该有多么开心啊。卢森堡先生爱您,并且真诚地拥抱您。

收到这封信后,还来不及仔细阅读,我就赶紧给卢森堡夫人写了一封回信,反对她对我的话作出的任何不恰当的解释。在怀着不安的心情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以后,我还是无法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写了以下这封短信,作为对这个问题的最后回答:

1759年12月8日,于蒙莫朗西

自从我写了那封信以后,我又把那段您摘引的话揣摩了千百遍。我按它本来的意思去理解,又按别人可能赋予它的所有意义去揣摩。我承认,元帅夫人,我自己也糊涂了,到底是我应该向您道歉,还是应该您向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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