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五

安娜·卡列尼娜[电子书]

在站台上堆积的麻布袋投下的斜影里,渥伦斯基穿着长大衣,帽子拉得低低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像笼中困兽一样走来走去,每走二十步就来个急转身。科斯尼雪夫走近的时候,觉得渥伦斯基似乎看到他了,却又假装没看见。但科斯尼雪夫不在意,他和渥伦斯基交往不再掺杂任何个人因素。

在他眼里,渥伦斯基此刻似乎是位从事伟大事业的伟大人物,科斯尼雪夫认为有责任去鼓舞他、激励他。他走到他身边。

渥伦斯基站住了,看着科斯尼雪夫,认出他来,朝前走几步迎上前去,使劲地握了握他的手。

“也许您不希望见到我,”科斯尼雪夫说,“不过我能否为您出点力啊?”

“见到您比见到别人要少些不愉快,”渥伦斯基说,“对不起。我生活当中已经没有任何乐趣了。”

“我理解,我希望能为您效劳,”科斯尼雪夫凝视着渥伦斯基明显流露出痛苦的脸,说,“您是否需要我给李斯提奇或米兰写封信呢?”

“哦,不!”渥伦斯基答道,似乎理解起来颇费了一番工夫,“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来回走走吧。车厢里太闷了。写封信?不,谢谢。去死是不需要什么介绍信的!除非写给土耳其人!”他笑了笑又说,只有嘴唇动了动。他的眼中始终是愤怒和痛苦的神情。

“是的,但不管怎么说,和头面人物建立起关系都是必要的,也更方便些。不过,随您的便。很高兴听到您的决定。志愿兵受到了不少批评,像您这样的人可以改善舆论对他们的印象。”

“我做人的特点就是不在乎生死,有足够的体能去冲锋陷阵,去拼杀,或者倒下我很确信这一点。我很高兴有些事情可以让我献出我不需要而且非常厌恶的生命!它对别人也许还有点用处。”由于牙齿剧痛不止,妨碍他表达想要表达的内容,他很不耐烦地动了动下颌。

“我敢断言,您会恢复状态的,”科斯尼雪夫感动地说,“帮助同胞兄弟从压迫中解放出来,是一个值得为之出生入死的目标。上帝赐予您战斗的胜利和内心的安宁。”他又说,把手伸出来。

渥伦斯基激动地握住他的手。

“是啊,作为工具,我或许还有点用,但作为人,我却是个废物。”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结实牙齿的剧烈疼痛使他满嘴都是口水,说话受到妨碍。他默不作声地望着缓慢、平稳地在铁轨上滑行而来的煤水车的车轮。

忽然,一阵奇怪的感觉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内心的痛楚使他瞬间忘却了牙疼。看到煤水车和铁轨,再加上同那次灾祸后他从未见过的朋友交谈,他忽然想到了她,想到了那天他像疯子一样冲进车站时她所剩下的一切:在一张桌子上,她那残缺不全、余温仍在的尸体,恬不知耻地横陈于陌生人眼皮之下。盘着浓密发辫的完整的脑袋朝后仰着,鬓角上有几缕鬈发。红唇半开半闭,美丽的脸上凝固着一种表情嘴唇凄怆,双眼睁开,目光凝滞这骇人的表情,似乎在用语言重复着他们争吵时她对他说的那句可怕的话:你会后悔的!

他竭力回忆他们初次邂逅时她的模样也是在站台上她那么神秘、动人、美丽,自己追求欢乐,也给予他人欢乐,不像他所记得的她最后一刻留给他的残忍的报复神情。他竭力回忆他们相守的美妙时光,但这些时光被永远玷污了。他只记得她威胁他,要让他饮恨终生,如今她办到了,胜利了。他不再觉得牙疼,一阵啜泣扭曲了他的脸。

他在麻布袋旁来回走了两遍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平静地对科斯尼雪夫说:

“除了昨天的电讯,您还看到过什么新的消息吗?是的,他们第三次被打败了,但明天会有一场决战。”

两个人又谈论了一番推选米兰出任国王的公告以及它可能产生的巨大效果。站台铃响第二遍后,他们回到了各自的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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