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十九

安娜·卡列尼娜[电子书]

保姆是家里的老仆人,卡列宁觉得她率直的语言里有一种对他处境的暗示。

婴儿哭得更响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哑了。老保姆恼火地摆了摆手,走到奶妈身边抱过孩子,一面来回走动,一面摇她。

“请个医生来给奶妈检查一下。”卡列宁说。

穿着漂亮、身体健壮的奶妈显然很担心被解雇,她一面拉下衣服掩住丰满的乳房,一面自己嘟哝了一句什么,对人家认为她奶水不足的想法抱以轻蔑的一笑。卡列宁觉得她那一笑也是在嘲讽他和他的处境。

“不幸的孩子!”保姆说,她继续来回踱步,哄着孩子。卡列宁坐在椅子上,带着痛苦疲惫的神情,望着保姆走来走去。孩子终于安静下来,被放进那张栏杆很高的童床里,保姆把小枕头抚抚平,就走开了。卡列宁站起来,吃力地踮着脚尖走到婴儿跟前。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带着同样的疲惫眼神望着婴儿。突然脸上一亮,微笑起来,笑得额上的皮肤起皱,头发也动了起来。然后他悄悄离开了房间。

他在餐厅打了铃,吩咐仆人再去请医生。他对妻子很恼火,因为她不关心这可爱的小宝贝。在这种心情下,他不愿去她房间看她,也不愿见到贝特茜公爵夫人。但如果他不像往常那样去看妻子,妻子可能会觉得奇怪,所以他忍住怒气,向妻子卧室走去。他踏着柔软的地毯走到门口,无意中听到了他不想听到的谈话。

“若不是他要离开,我会理解您的拒绝和他的拒绝。但您丈夫不会介意的。”贝特茜说。

“我不愿意这样,并不是为了我丈夫,而是为了我自己。这事不要再说了。”安娜激动地说。

“是的,但您不可能不愿同一个为了您开枪自杀的人道别吧?”

“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愿意的。”

卡列宁带着惶恐和心虚的神色停下脚步,想偷偷离开,但又觉得这样有失体面,于是转过身来,咳嗽一声,向卧室走去。说话声停止了,他走了进去。

安娜穿着灰色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她乌黑的头发剪短过,现在又长长了,像把浓密的刷子覆在圆圆的脑袋上。同往常一样,她一看见丈夫,脸上的活泼神气顿时消失。她垂下头,不安地望着贝特茜。贝特茜的衣着入时,头上戴着一顶像酒精灯上的小灯罩一样高耸的帽子,穿着一件青灰色连衣裙,显眼的斜条纹一半在连衣裙上半身,一半在裙子另一边,她坐在安娜旁边,扁平高挑的身子挺得笔直,低垂着头。她用嘲弄的微笑迎接卡列宁。

“啊!”她好像很惊讶似的喊道。“您在家,我真是太高兴了。安娜生病以后,我再没见过您。我什么都听说了……听说您把安娜照顾得无微不至。是啊,您真是位了不起的丈夫!”她带着意味深长而又和蔼可亲的神情说,仿佛因为他对妻子的行为,她要授予他一枚高风亮节勋章。

卡列宁冷冷地鞠了一躬,吻了吻妻子的手,问了问她的身体情况。

“我觉得好些了。”她避开他的眼睛,说。

“但您的脸色看起来像是在发烧。”他说,特别强调“发烧”这个词。

“我们聊得太多了,”贝特茜说,“我知道我这样做太自私了,我要走了。”

她站起身来,但安娜突然涨红了脸,一把拉住她的手。

“不,请留下来吧!我要告诉您……我是说,您,”她对丈夫说,脖子和前额都涨红了,“我什么事都不想瞒您。”

卡列宁把手指扳得咯咯响,垂下了头。

“贝特茜说,渥伦斯基伯爵要去塔什干了,他离别前想来向我辞行,”她不看丈夫,显然急于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而不管结果如何,“我说我不能接待他。”

“我亲爱的,您说的是,这要看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的意思。”贝特茜纠正她的话。

“哦,不!我不能接待他,这会引起……”她突然住了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丈夫,他也没有看她,“总之,我不希望……”

卡列宁走上前来,想拉住她的手。

她的第一个冲动是缩回她的手,不让他青筋毕露的黏乎乎的手碰到她,但她显然极力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握住了他的手。

“我很感激您的信任,但……”他窘迫地说。他恼火地发觉自己没办法当着贝特茜公爵夫人的面讨论他原本可以轻易决定的事。对他来说,贝特茜公爵夫人就像当着世人的面主宰他生活的野蛮力量的化身,阻止他向爱与饶恕的感情屈服。他住了口,望着公爵夫人。

“好了,再见吧,我的宝贝!”贝特茜又站了起来。她吻了吻安娜,就出去了。卡列宁送她出去。

“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我知道您这人品格高尚,”贝特茜在小会客室站住脚,又一次特别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我非常喜欢她,也非常尊敬您,因此我才冒昧建议您,接待他吧!渥伦斯基是个正直的人,而且他就要去塔什干了。”

“谢谢您的慰问和建议,公爵夫人!至于我妻子接待谁或不接待谁的问题,她自有定夺。”阿列克斯·阿列克山德罗维其照例扬起眉毛,尊严地说道。但立刻就想起无论他说什么,处在他这样的境地,都是不可能有什么尊严的,贝特茜听他说话时那种抑制着的冷酷而嘲讽的笑容,也向他证实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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