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同往常一样,没时间上楼去看妻子。他直接走到书房去接待一些请愿者,再签署几份由他私人秘书拿来的公文。卡列宁家的晚餐时间一般会有三个左右的来访者。今天来的,一位是卡列宁的老表姐,一位是被推荐到卡列宁手下供职的年轻人,还有一位是偕夫人同来的部长。安娜走进客厅去招待他们。五点整,彼得一世风格的黄铜钟还没敲完,卡列宁就穿着外套上有一个白领结和两枚勋章的晚礼服进来了,他一吃完饭就要去参加一个政府会议。卡列宁生活中的所有时间都被排得满满的,为了完成每天分派给他的各项事务,他严格遵守时间。“不赶时间也不休息”是他的座右铭。他走进房间,问候了每一个人,一面对妻子微笑,一面匆匆坐下。
“好了,我的孤单生活结束了。你不知道有多难受,”他特别强调“难受”这两个字,“得自己一个人吃饭!”
进餐时他和妻子聊了一点儿莫斯科的事,带着嘲讽的微笑问到史蒂芬·奥伯朗斯基的情况,但是谈话内容都是笼统的,大部分是关于彼得堡政务和社会事件。餐后他陪了客人半小时,然后微笑着又握了握妻子的手,就去了市议会。晚上,安娜既没去看望贝特茜·特渥斯卡亚伯爵夫人,她一听说她回来就邀请她去她家,也没去她当晚定好包厢的剧院。她没去的主要原因是她本打算穿的一件衣服没做好。总而言之,来宾走了之后,安娜就忙着整理衣服,感到非常恼火。她擅长在穿衣打扮上精打细算,去莫斯科之前,她留下三件衣服让裁缝改。她本希望衣服能改制得看不出原貌,而且三天前就送回来,可现在她发现有两件根本没改好,第三件虽然改好了,但不是她所希望的样子。女裁缝来解释说衣服这样改更好一些,安娜大发脾气,事后连自己都感到羞愧。她完全恢复平静之后,来到儿童室,陪儿子度过了一晚上,自己送他上床,在他面前画了十字,给他盖好被子。她很高兴晚上没有出门,而是愉快地在家中度过。她心情平静轻松,很清楚地看到,在火车上看似那么重要的事,不过是社交生活中一件平常的小事,因此,她感到羞耻或任何人责备她都是没道理的。她拿着一本英文小说坐在炉火边,等丈夫回来。九点半整,前门的门铃响了,他走了进来。
“你终于回来了!”她把手伸给他,说道。
他吻了吻她的手,坐在她身旁。
“我看,总的说来,你的旅行很成功。”他说。
“是的,非常成功。”她回答道,开始从头诉说发生的一切:她同渥伦斯卡亚伯爵夫人的旅行,她抵达车站,火车站的事故。她还谈到她先是同情她哥哥,后来又同情多莉。
“我觉得不能原谅这样的男人,即便他是你哥哥。”卡列宁严峻地说。
安娜笑了。她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显示考虑亲情并不妨碍他直率地表达意见。她了解丈夫这一性格特点,不仅了解,而且欣赏。
“我很高兴,一切都圆满结束了,你又回来了,”他接着说,“但是,关于我让议会通过的新法令,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安娜对这条法令没有任何耳闻,自己竟轻易忘记了对他来说这么重要的事,她感到很惭愧。
“在这儿,相反,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他得意地笑着说。
安娜知道,他想把这件事使他觉得愉快的地方说给她听,于是她通过询问的方式引他说出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带着同样的自满笑容,告诉她由于法令的实施,他赢得了不少喝彩。
“我非常非常高兴。这说明,对这个问题坚定、清晰、合理的看法,终于开始在我们当中树立了。”
他喝完第二杯茶,吃完奶油、面包和黄油,起身走进书房。
“你没去任何地方吗?你肯定觉得无聊。”他说。
“哦,不无聊!”她回答道,站起来跟着他穿过房间走到书房。“你现在在读什么书?”她问。
“我在读李尔公爵的《地狱之诗》,”他答道,“一本非常了不起的书。”
安娜笑了。看到所爱的人的弱点时,人们常常露出这种笑容。她挽着他的胳膊,同他一起走进了书房。她了解他的习惯,晚上读书已经成了他的一种需要。她知道,虽说他的时间几乎完全被职务占满,但追踪思想领域出现的任何重要事物,对他来说都义不容辞。她也知道,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和神学书籍,艺术与他的天性相去甚远。然而尽管如此或者说正因如此,他从不忽略在艺术领域引起轰动的任何事物,而且认为博览群书是他的职责。她知道卡列宁在政治、哲学和神学领域会进行质疑和探询,但对艺术、诗歌,尤其是他一窍不通的音乐,却持有最明确和坚定的看法。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菲尔和贝多芬,谈论新诗歌和音乐流派的重要性,在他大脑里这些都有着相当明确的分类。
“啊,愿上帝保佑你!”她站在书房门口说。在书房他的扶手椅边上,已经为他放好了一支带罩的蜡烛和一杯水。“我要去给莫斯科的那些人写信了。”
他握着她的手,又吻了一遍。
“毕竟,他是个好人,诚实、善良,而且事业辉煌。”安娜回到自己房间时心想,仿佛有人指责卡列宁,声称不可能有人爱上他,而她正替他辩护。“可是为什么他的耳朵往外支棱得那么厉害?是不是因为他剪了头发?”
午夜时分,安娜还坐在她的写字台前给多莉写信。信快要写完了,这时她听到穿着拖鞋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卡列宁进来了,他刚洗过脸,梳了头发,胳膊下夹着一本书。
“到时间了!到时间了!”他带着奇怪的笑容走进了卧室。
“他有什么权利那样看他呢?”安娜回想起渥伦斯基看卡列宁时的眼光,心里想道。
她脱掉衣服,走进卧室,但脸上没有一丝她在莫斯科逗留时从眼睛和笑容里闪现出来的活力;相反,现在她身体里的火焰似乎熄灭了,或是隐藏在某个非常遥远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