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站在渡船边上，眼睛望着宽阔湍急的河水。有两个画面在他的头脑里交替出现着：一个是垂死的克雷里卓夫。他满腔激愤，脑袋被大车颠得摇摆不定；一个是卡秋莎的身影，她精神抖擞地同西蒙松一起顺着路边不停地走着。濒临死亡而又没有做好死亡准备的克雷里卓夫的前一个形象使他感到沉重而悲伤。后一个形象是生气勃勃的卡秋莎得到西蒙松这样的好人的爱情，已经走上了一条稳当可靠的正路，这原本应该是件喜事，可是聂赫留朵夫却觉得难受，而且无法克服这种感觉。

城里的一口大铜钟响了，颤动的、洪亮的钟声在水面上飘荡。站在聂赫留朵夫身旁的马车夫和所有赶大车的一个个脱下帽子，在胸前画十字。只有一个个儿不高、头发蓬乱的老人没有在胸前画十字。他站在栏杆旁，只是抬起头来，眼睛盯着聂赫留朵夫，而聂赫留朵夫此前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位老人身上穿着一件打过补钉的短褂，下身穿一条粗呢长裤，脚登一双补过的旧长统靴。他的肩上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破皮帽。

“老头子，你怎么不做祷告？”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夫戴上帽子，扶正，问他道，“莫非你没有受过洗吗？”

“你要我向谁祷告？”头发蓬乱的老人生硬地还嘴道。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向谁祷告？当然是向上帝，”马车夫含讥带讽地说道。

“那你倒指给我看看，他在哪儿？这个上帝究竟在哪儿？”

老人的表情那么严肃坚定，马车夫觉得他是在同一个强有力的人打交道，有点心慌了，但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极力不让老人的话堵住自己的嘴，不愿意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就赶紧回答道：

“在哪儿？当然是在天堂里。”

“那你去过那儿吗？”

“去过也罢，没去过也罢，反正大家都知道一个人必须向上帝祷告。”

“谁也没在什么地方见过上帝。上帝是由活在圣父心里的独生子宣告的，”老人严厉地皱起眉头，快速说道。

“看来很清楚你不是个基督徒，而是个洞穴教徒。你就向洞穴祷告吧，”马车夫说着，把马鞭杆子插到腰里，扶正拉边套的马的皮套。

有个人笑了起来。

“你信什么教呢，老大爷？”一个站在船边大车旁年纪已经不轻的人问道。

“我什么教也不信。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人，除了我自己。”老人还是又快又果断地回答道。

“你怎么可以相信你自己呢？”聂赫留朵夫插嘴问道，“这样你可能会做错事的。”

“我这辈子从没做错过事，”老人摇了摇头，断然回答道。

“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各种宗教信仰呢？”聂赫留朵夫问道。

“世界上有各种宗教信仰，就因为人都相信别人，而不相信自己。我以前也相信过别人，结果就迷失了方向，好像走进了原始森林一样。我完全晕头转向，以为再也找不到出路了。有人信旧教，有人信新教，有人信安息会，有人信鞭身派，有人信教堂派，有人信非教堂派，有人信奥地利教派，有人信莫罗勘教派，有人信阉割派。各种教派都夸自己好。其实他们都是在地上乱爬一气，就像瞎了眼的狗崽子一样。信仰有很多种，可是灵魂却只有一个。你也有，我也有，他也有。那么各人只要相信自己的灵魂，就能团结起来；只要人人保持自己的本色，就能合而为一。”

这个老人说得很响，不住往四下里张望，显然希望有尽可能多的人听他说话。

“您抱着这样的信念很久了吗？”聂赫留朵夫问他道。

“我吗？很久了。这已经是他们迫害我的第二十三个年头了。”

“迫害您！怎么说？”

“当年他们怎么迫害基督，现在他们就怎样迫害我。他们把我抓去，送到法院，又送到教士那儿，送到读书人那儿，送到法利赛人那儿。他们还把我关进疯人院。可是他们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我是个自由人。他们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以为我会给自己取个名字，可我什么名字也不要。我已经放弃了一切，我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居住的地方，更没有祖国，反正我什么也没有。我就是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人。别人问我：‘那么你多大岁数？’我就说我从来没算过，也无法算，因为我本来就一直活着，将来也将永远存在。别人问我：‘那么你的父母是谁？’我说，不，我没有父母，只有上帝和大地。上帝就是我的父亲，大地就是我的母亲。别人问我：‘那你承认不承认沙皇？’我为什么不承认呢？他是他自己的沙皇，我是我自己的沙皇。他们就说：‘简直没法跟你说话。’我就说：我又没求你来跟我说话。于是他们就开始折磨我！”

“那么您现在到哪儿去呢？”聂赫留朵夫问道。

“上帝指引我到哪儿去，我就到哪儿去。能找到活干时我就干活，找不到活干时我就要饭，”老人发现渡船就要靠岸，就结束他的话，得意扬扬地扫了一眼所有听他讲话的人。

聂赫留朵夫掏出他的钱包，拿出一点钱给这位老人。老人拒绝了。

“这种东西我不要。我要面包，”他说道。

“哦，那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又没有得罪我。再说，要得罪我也办不到，”老人说着，动手把卸下来的包袱放到肩上。这时聂赫留朵夫的驿车已经套上马，上了岸。

“老爷，我真怀疑您还有心思跟他费话，”马车夫等聂赫留朵夫给了那些身强力壮的渡船工人小费，坐上车，就对他说道：“他只是个一钱不值的流浪汉。”